“这是表象。”
    易华伟淡淡道,手指地在黄梨木的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极有韵律的轻响:
    “根子在於,秩序崩坏了。旧的规矩被打碎,新的规矩尚未建立。强者视弱者为鱼肉,弱者挣扎求生而无门。所谓群雄,不过是一群凭藉武力、家世、或是些许运气而暂时占据上风的『强人』罢了。他们或许能打下一片地盘,但如何治理?如何让百姓安居?如何让文明延续,而非倒退?”
    “我所求者,並非简单的一统天下,坐上那张无数人覬覦的椅子。我所求者,乃是一种『新秩序』。”
    “新秩序?”
    师妃暄明眸中闪过一丝异彩,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显示出极大的兴趣。
    “不错。”
    易华伟頷首:“一种基於法度而非人治,基於公理而非强权,能最大限度保障生民之权,能让人人皆有凭藉自身努力向上之阶梯的秩序。天道盟,並非只是一个江湖帮派,它是一个尝试,一个雏形。”
    顿了顿,看著师妃暄那双充满探究与思索的眸子,易华伟微微一笑:“当然,这条路很长,也很难。必然会触犯无数既得利益者,会遭遇难以想像的阻力。甚至……可能需要打破许多你们认为天经地义的东西。”
    师妃暄静静地听著,易华伟的话语,与她所熟知的任何爭霸天下的言论都截然不同。无论是李阀的仁政,还是宋阀的割据自守,亦或是其他梟雄的鸿图霸业,其核心终究未能脱离“家天下”的范畴。而眼前此人,所思所想,似乎已跳出了那个延续千年的框架,指向一个更为深远、也更为陌生的未来。
    她不禁想起临行前师尊梵清惠的叮嘱:“妃暄,那位无名先生,深不可测。其武功来歷成谜,行事看似隨意,却每每暗合天道,布局深远。与之交往,须持心正念,谨慎观察,或可知其真心,明其志也。”
    此刻,她似乎触摸到了那冰山一角,却感觉更加迷雾重重。
    “先生之志,恢弘远大,妃暄闻之,亦感震撼。”
    师妃暄缓缓开口,语气中多了一份郑重:“然则,破而后立,其间艰险重重,稍有不慎,便是更大的动盪与苦难。先生又如何確保,所立之『新秩序』,必是良序而非另一种苛政?又如何应对这过程中,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譬如……那绝不会坐视先生成功的魔门,以及,诸多割据势力?”
    这已不仅仅是好奇,更带有一丝考量与审视的意味。慈航静斋择主,並非只看实力,更要观其心性,察其理念。
    易华伟神色依旧从容:“良序与否,非由我一人而定,当由天下人来检验,由时间来证明。但我可立下规矩,这规矩首先约束的,便是我自己,以及天道盟上下。至於明枪暗箭……”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中带著绝对的自信与一丝睥睨:“妃暄以为,我为何要先整合南方武林,精修武功至斯?力量,並非用来欺压弱小,而是用来保证你的道理,有人愿意听,有人必须听。用来扫平那些试图凭藉暴力阻挠文明进程的魑魅魍魎。在真正的道理能够畅通无阻之前,你需要有让一切邪魔外道乖乖闭嘴的实力。”
    “譬如石之轩?”
    师妃暄忽然接口,眸光锐利起来,紧紧捕捉著易华伟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先生重伤於他,莫非便是因他阻了先生的『道理』?”
    此言一出,雅间內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一瞬。
    窗外溪声、风声、隱约市声依旧,但在这方寸之地,却有一种无形的张力瀰漫开来。
    易华伟目光微凝,看向师妃暄。他確实与石之轩有过一战,但那场战斗並无第三人在场,他確信石之轩那般心高气傲且身受重伤之下,绝不会將这等败绩四处宣扬。
    师妃暄是如何得知?是慈航静斋那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还是她凭藉某种特殊感应或推理猜测而得?
    易华伟脸上並未露出丝毫惊诧,只是淡淡地反问道:“妃暄何出此言?”
    师妃暄见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心中更是篤定了七八分。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温热的茶杯边缘,声音压得更低:
    “妃暄虽武功远不及先生与邪王,但慈航剑典修炼至『心有灵犀』之境,对气机感应尤为敏锐。记得第二次见到先生时,便隱约察觉先生气息虽渊深似海,圆融无瑕,但最深处似乎縈绕著一丝极淡、极隱晦的异种气机。那气机变幻无常,似虚似实,生机死气流转不定,玄奥非常,绝非正道所有,亦与阴癸派的天魔气场大相逕庭。”
    她抬起眼帘,目光如镜,映照出易华伟平静无波的脸庞:“遍数天下,拥有如此诡异特质的真气,且能令先生未能將其残留气息彻底化尽的,除了那『不死印法』,妃暄想不出第二种。而石之轩纵横天下,除了多年前败於碧师伯情关之下,从未听说其与人正面交锋受过重创。故而妃暄大胆推测,先生定然与石之轩交过手,並且……胜了。”
    这一番分析,条理清晰,洞察入微,尽显慈航静斋传人的智慧与见识。
    易华伟静静地听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光滑的杯壁。待师妃暄说完,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中带著几分讚赏:“妃暄果然灵心慧质,明察秋毫。不错,我確与石之轩见过一面,也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
    师妃暄纵然心中已有猜测,得到亲口证实,呼吸仍是不由得一窒。眼前之人,竟真的做到了佛门四大圣僧联手都未能做到的事——正面重创了那个宛如梦魘般的邪王!
    强压下心中的震动,师妃暄追问道:“他如今何在?伤势如何?”
    这对慈航静斋,对整个天下局势,都至关重要。
    “走了。”
    易华伟淡淡道:“他的幻魔身法確是了得,一心想走,我也未必留得住。至於伤势嘛……”
    他略一沉吟,笑了笑:“不死印法確实玄妙,能在极大程度上转化、消解外力。我那一指,虽破开了他的生死轮转,印在他气海之上,但想来以他的能耐,数月调养当可恢復大半。不过,经此一挫,他短期內应该会安心蛰伏,好好思考一下人生了。”
    一指!破开不死印法,重创石之轩气海!
    师妃暄听得心神摇曳。她虽未亲见那场战斗,但完全可以想像其惊险与精彩程度。石之轩是何等人物?那是让她师尊梵清惠都深感棘手,需要联合佛门诸派共同应对的大敌。竟在眼前这人手下吃了如此大亏?
    师妃暄看向易华伟的目光,愈发复杂难明。眼前之人,武功深不可测,志向宏大遥远,手段果决狠辣,却又似乎並非一味崇尚暴力,反而对治理天下、建立秩序有著深刻而独特的见解。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是拨乱反正的救世之主,还是……一个更为可怕、隱藏更深的……
    “先生武功通玄,妃暄拜服。”
    师妃暄收敛心神,郑重一礼:“此举无异为天下除去一巨大隱患。石之轩经此一败,魔门各派必然震动,其整合魔道、顛覆天下的图谋恐將受挫。此乃苍生之幸。”
    易华伟却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道:“妃暄莫要高兴得太早。石之轩此人,惊才绝艷,其智慧武功,绝非一战便可定论。挫败或许反而能刺激他突破自身瓶颈,弥补那因碧秀心而生的心灵破绽。届时,一个更完整、更强大的邪王,或许才会真正现世。”
    师妃暄闻言,俏脸神色愈发凝重。易华伟所说,並非没有可能。对於石之轩那种层级的高手,肉体上的创伤或许並非最难恢復,心灵上的破绽才是关键。若他真能藉此战反思自身,弥补缺陷……
    想到这里,她不禁感到一丝寒意。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伙计端著精致的菜餚鱼贯而入,巧妙地打破了室內有些凝重的气氛。
    几样川菜做得果然清爽雅致:一道青菜,汤清见底,菜心嫩黄;一道鸡豆,色泽雪白,口感细腻如云;一道雪鸡淖,蓬鬆软嫩;还有几样时令鲜蔬,並一碟做工精巧的糕点。
    菜已上齐,伙计恭敬退下。
    “菜凉了便失其味了,先生请先用些吧。”
    师妃暄暂时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执起银箸,姿態优雅地示意道。
    易华伟也从善如流,品尝起来。菜餚味道清淡鲜美,火候掌握得极好,確实与窗外浣溪的意境相得益彰。
    师妃暄吃得极少,每样菜只略尝一口便放下筷子,目光却不时投向易华伟,似在思索什么。
    终於,她再次开口,声音轻柔如溪水潺潺:“先生可知,妃暄为何要与先生说这些?”
    易华伟放下筷子,抬眼看向她:“愿闻其详。”
    师妃暄轻嘆一声:“因为妃暄认为,先生或许是结束这乱世的最佳人选。”
    这话说得极为郑重,她双眸直视易华伟,澄澈如水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易华伟微微挑眉:“妃暄此话何意?慈航静斋看好我这个来歷不明之人?”
    师妃暄轻轻摇头,斟酌著词句:“天下大势,变幻莫测。………先生可知师尊为何选择支持李阀?”
    “愿闻其详。”
    “因为师尊认为,李阀最有希望一统天下,结束这乱世。”
    师妃暄语气平静:“慈航静斋不求权不求利,只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易华伟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为何妃暄此刻又与我说这些?”
    师妃暄凝视著他,缓缓道:“师尊的选择自有道理。但妃暄行走江湖这些时日,亲眼目睹天道盟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南方各州郡在天道盟治理下,竟比战乱前更加繁荣。这是妃暄未曾想到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几分:“更何况,先生武功盖世,数月间便能整合南方武林和势力,这等手段,妃暄闻所未闻。”
    易华伟听罢,忽然轻笑出声:“妃暄今日邀我用餐,原来是为了试探我的野心?”
    师妃暄却不否认,坦然道:“確有此意。妃暄想知道,先生志在何方?是偏安南方,还是志在天下?”
    话音落下,雅间內一时寂静。月光如水,映得师妃暄的面容越发清丽出尘。
    易华伟把玩著手中的青瓷茶杯,缓缓开口:“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乱世確实该结束了。”
    他抬起眼,与师妃暄对视:“但我志不在称王称帝。”
    师妃暄眼中闪过诧异:“那先生为何”
    “为何创立天道盟?”
    易华伟接话道,微微一笑,“只因我看不惯这世间弱肉强食,看不惯百姓流离失所。我想要的,是一个公平的世道。”
    “公平的世道?”师妃暄轻声重复,眸中若有所思。
    “不错,”
    易华伟点头:“一个不论出身,只论才德的世道;一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世道;一个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必担心战乱饥荒的世道。”
    他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师妃暄听得怔住了,良久,才轻声道:“先生志向之高远,妃暄佩服。但这样的世道,真的可能实现吗?”
    易华伟微微一笑:“事在人为。不尝试,怎知不可能?”
    他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妃暄今日与我谈论这些,恐怕不只是为了探討天下大势吧?”
    师妃暄神色微动,沉默片刻,终於坦言:“先生明察。妃暄確实另有要事相询。”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压低几分:“先生可知道杨公宝库?”
    易华伟眉梢微挑:“略有耳闻。传闻中是杨素积攒的巨额財富和兵器甲冑,得之可得天下。不过.”
    他轻笑一声:“在我看来,得人心者得天下,而非依靠什么宝库。”
    师妃暄却神色凝重:“先生有所不知,杨公宝库並非仅仅藏有財富兵器。据说其中还藏有魔门圣物——邪帝舍利。”
    听到“邪帝舍利”四字,易华伟眼神微微一动:“哦?就是那个据说蕴含了数代邪帝功力的舍利?”
    “正是。”
    师妃暄点头道:“此物若是落入魔门手中,后果不堪设想。特別是若是被石之轩得去,他很可能藉此弥补不死印法的破绽,届时天下將无人能制。”
    易华伟若有所思:“妃暄是担心石之轩打杨公宝库的主意?”
    “不只是石之轩,”
    师妃暄语气沉重:“阴后祝玉妍、魔帅赵德言,乃至突厥国师云帅,都对邪帝舍利虎视眈眈。据妃暄得到的消息,魔门近日活动频繁,很可能与杨公宝库的线索有关。”
    易华伟忽然笑了:“所以妃暄是担心我,也会为了杨公宝库而掺合一下?”
    师妃暄坦然承认:“確有这份担忧。先生虽胸怀大志,但邪帝舍利诱惑极大,妃暄不得不问个明白。”
    易华伟摇头轻笑:“妃暄多虑了。我对那舍利並无兴趣。武功一道,贵在自身修行,藉助外物终是落了下乘。”
    他话说得淡然,却自有一股傲然之气。
    师妃暄凝视他片刻,忽然展顏一笑:“是妃暄多虑了。以先生的境界,確实不屑於此。”
    这一笑如冰雪初融,春绽放,连见惯美色的易华伟也不由微微一怔。
    师妃暄似乎察觉到自己失態,很快收敛笑容,恢復平日的清冷模样,但眼中神色柔和了许多:“既然如此,妃暄便放心了。不过.”
    她犹豫片刻:“若先生得知杨公宝库的线索,还望告知妃暄。邪帝舍利绝不能落入魔门手中。”
    易华伟微微一笑:“这是自然。”
    二人又閒聊片刻,大多是师妃暄介绍巴蜀风土人情,易华伟偶尔问上一两句,言谈间尽显他对巴蜀的了解之深,令师妃暄不时露出惊讶神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师妃暄忽然问道:“先生可知成都有一奇人,名叫石青璇?”
    易华伟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神色:“可是那位簫艺冠绝天下的奇女子?”
    “正是。”
    师妃暄点头:“青璇大家不仅簫艺绝世,武功也深得真传。她常年隱居在成都附近的幽林小筑,鲜少见客。三日后青璇大家將在浣溪畔举行簫艺会,先生若有兴趣,妃暄可代为引荐。”
    易华伟微微一笑:“久闻石大家簫艺天下无双,若能聆听,自是幸事。”
    师妃暄浅笑:“那妃暄便安排一下。青璇大家性情高洁,不喜俗客,但若是先生这般人物,想必她也会愿意见上一见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