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4章 魔鬼敘事
    裴元道,“俸禄改发白银並不现实,至少不是一件短期能急於求成的事情。但是,假如说在短期內,朝廷发给你们的宝钞,就会有十倍二十倍的增值,那么你会感兴趣吗?”
    这下不止毕真了,就连王敞和萧韺也都眼睛亮了,立刻道,“当然感兴趣。”
    裴元继续深化著自己的话术,“如果说,苦一苦你们山东的同僚,让你们有十倍二十倍的收穫,你们会反感吗?会生气吗?”
    “这个……”王敞和毕真想说,他们就是那个山东的同僚,但是考虑到裴元的语境,显然是在通盘而言的,於是他们便都道,“应该、应该会事不关己,高高掛起吧。”
    裴元又道,“如果宝钞急速升值的代价,就是要在山东推动一条鞭法,各位又作何感想呢?”
    王敞代入了群臣视角,这次回答的保守了些,“那我可能要好好考虑考虑,毕竟宝钞增值虽然对我有利,但是如果一条鞭法最终波及到我所在的地方,会让我產生更大的损失。”
    裴元笑了笑,固定了目前的逻辑,“也就是说,如果在事不关己的情况下,各位会乐於看到,宝钞因为山东推行一条鞭法而出现升值的情况。因为你们不必受其害,又能收起利。”
    三人都一起点头。
    文官、武勛、宦官在这个结论上,纷纷表示没有问题。
    裴元指了指桌上的阴阳鱼,说道,“我以一条鞭法將大明宝钞绑定赋税,通过大明宝钞的升值,使更多的食利者获利。”
    “如果將我变法的计划,比作这个阴阳鱼。那么我力推的变法,可以视作这个阴阳鱼的阳面。这个计划带来的宝钞升值,作为附带產生的效果,可以视作这个阴阳鱼的阴面。”
    “所有的食利者,都喜欢阴面,討厌阳面。”
    “现在我重新组织语言,以所有人喜欢的阴面敘事,再次整理这个计划。”
    说著,裴元用手擦掉了桌子上的这个阴阳鱼。
    裴元先开口否定道,“首先,没有什么一条鞭法。”
    接著,裴元在石桌上以酒渍画了个圆。
    “我们公开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司钥库上疏的基础上,继续炒作大明宝钞。”
    眾人听得糊涂,就听裴元又道,“在山东推行一条鞭法,將会以炒作大明宝钞的传闻形式出现。”
    “这个一条鞭法不存在於现实中,没有看的见的威胁,却又真真切切的为大明宝钞的价值,带来巨大的想像空间。”
    裴元以酒渍重新画出了一个阴阳鱼。
    “一条鞭法隱於阴面,甚至可以说它並不存在。我们之前敘述的利益逻辑,將作为阳面出现。”
    “那我问你们,当大明宝钞有这样的隱秘利好流传,甚至还能得到天子或者其他强有力者的隱隱验证。”
    “那么,你们现在是会替山东的同僚,为这暂时还看不见的麻烦担忧?还是儘快的买入大明宝钞,静等著大明宝钞升值?”
    刚刚经歷过大明宝钞大涨,且已经在上面尝到甜头的眾人对望一眼,立刻道,“当然是儘快买入大明宝钞,等待宝钞升值了!”
    裴元继续敘事,“隨著消息的扩散,和大明宝钞的逐渐上涨,会有更多的人参与到这场狂欢之中。甚至就算那些官员们不参与,每个月作为俸禄发给他们的宝钞,也会被动的把他们卷进去。”
    “大明有两京一十三省,受损的官吏只有山东,而且这受损还是在想像中的未来。”
    “在这种利弊权衡下,说不定,在一条鞭法推出之前,这些卷进来等著兑现的利益的人,还会成为一条鞭法最大的推动者。”
    “在一条鞭法出现前,他们会急不可待的希望一条鞭法出现,让他们的获利套现。在一条鞭法出现后,他们又会急不可待的希望一条鞭法失败,截断这可能损害他们利益的改变。”
    “这就是我们之前论证过的,在事不关己的情况下,所有人会乐於看到宝钞因为山东推行一条鞭法而出现升值的情况。因为可以不必受其害,又能收起利。”
    眾人默默想著。
    就算是他们,面对这种情况,八成也会想著,要赶在刀落下来之前,先把上面的蜜舔掉吧。
    危险?危险不但没来,那还是山东同行的危险。等大家先趁机赚上一笔,再拨乱反正不迟。
    “还不存在的一条鞭法,能让他们消去顾虑。即將出现的一条鞭法,会为他们兑现利益。最终出现的一条鞭法,將让他们挡无可挡。”
    “这就是由虚而实,由幻而真。”
    眾人默默消化了一会儿,隨后,王敞坦诚的说道,“千户,你想的这些確实能推动宝钞的升值。甚至可以说,仅仅是山东用来缴纳田赋,都可以让宝钞供不应求。”
    “但是,你想要推动一条鞭法,完成计划的另一部分,却並不容易。只要一条鞭法不能实现,你对宝钞的所有努力,都会如泡影一样,最终崩塌。”
    “各地的官场有各地的情况,山东有两大根深蒂固的强藩掌控著大量的土地,就是那些官员们,也会因为牵扯到自身的利益,对此阳奉阴违。”
    裴元闻言呼出一口气,看著王敞和毕真道,“正要找你们说这件事,一条鞭法能不能成,和山东的局势息息相关。这也是我为何要在山东掀起一桩大案的原因。”
    王敞微微皱眉,隨后斟酌著答道,“仅凭御史团遇袭一案,或许能让山东的高层官员换上一遍,但是对地方上那些真正掌握实权的知府、州县官却不会有什么影响。”
    “最多,也就是影响到德州的知州,济南的知府。其他的府县没道理会被牵连。”
    “然而,真正能阻碍变法执行的,就是这些和地方联繫密切的知府和州县官。这些官员名义上代表朝廷,却因为藉助地方的吏和其代表的豪强食利,其实已经成为了地方上最有力的保护。”
    毕真听了在旁点头,他这个山东镇守太监平日里贪污的钱財,就是靠著这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层层的吃下去。
    有人要动那些小虾米,別说那些小鱼了,就是他这种大鱼,也免不了站在同一阵线,兔死狐悲一番。
    却听裴元笑道,“如果我有办法换掉所有山东地方的官员,並且让新来的流官根本不敢和地方勾结。然后趁著这个机会,力推一条鞭法呢?”
    王敞斩钉截铁道,“这绝不可能,內阁和七卿绝对不会放任天子乱来。”
    裴元也不隱瞒,直接对王敞说道,“山东的这件案子大著呢,你以为仅仅只是几个御史的事情?”
    说完,裴元又对三人说了那些流言的事情。
    王敞听完,稍微谨慎了些,“这些流言都是无稽之谈,是否是德王世子所为,还有待查证。”
    “退一步讲,真就是德王世子所为,惩罚也只会落到德藩头上。”
    “那些各地官员,协助德王世子镇压那些誹谤天子的谣言,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相反,若是各地官员对这样的事情不闻不问,才更该问罪。”
    裴元却丝毫不以为意,“这也是小事。”
    接著,裴元说出了真正要命的东西。
    “当年,霸州军在淮北的时候,曾经打出过『清君侧,扶贤王』的口號。而据我所查,霸州叛贼口中要扶保的贤王,就是现在的德王。”
    “各位如果不信的话,可以找人去验证。当时被霸州叛军裹挟的民眾足有十余万,不少人在霸州军溃败的时候,散落在淮北山东一带,只要稍微查访,就能真相大白。”
    王敞心里有点没底,但还是觉得这种事情根本钉不死哪个,“这怕是贼人故意攀诬吧?只怕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王敞虽然不清楚幕后的那些来回,倒也真猜对了。
    这件事还是当初裴元出售霸州军那会儿,和寧王谈价钱的时候,发生的小插曲。
    几个师的大买卖,寧王当然不能只凭人一张嘴,就傻乎乎的往外掏银子。於是寧王就对裴元提出条件,让裴元证明,他確实能左右霸州军。
    寧王给出的要求,就是让霸州军打出“清君侧,扶贤王”的口號,而且还指明把这个脏水泼在了德王身上。
    霸州军也正是靠著极高的配合度,让裴元把他们卖了个好价钱。
    听了王敞的质疑,裴元也不著急,继续说著事实。
    “霸州贼经歷了小河口溃败之后,有一支兵马就流窜来了山东。”
    裴元看向萧韺,“萧兄应该还记得咱们一路北上,路过阳穀时的那场恶战吧?”
    萧韺不用回想,就应声答道,“当然记得。”
    阳穀城外那场大战,在裴元的筹划下,打出了不可思议的战果,一口气刷出来三个伯。
    谷家拿了一个,萧家拿了两个。
    萧韺也是从那时候,慢慢的享受到了带飞的快乐,上了裴元的贼船。
    这种萧韺每每午夜梦回,就爬起来抽自己脸的事情,他怎么能忘?
    裴元说道,“当初山东流贼『大老虎』和『满天星』在霸州贼溃败后,仍旧打著霸州军的名號肆虐山东,围攻我等官军的时候,阳穀有不少豪强人家,也曾出青壮助力。”
    “当时霸州贼的主力还未平定,我与萧兄兵微將少,还负担著护送谷公公入京的任务,因此只能暂且北上,完成自己的任务。”
    “后来,等到我腾出手来之后,就亲自前去山东调查此事。並且还依靠证据,找到了那些私通霸州流贼的阳穀诸多家族。”
    裴元说到这里,看向毕真,“我与毕公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毕真点头,“不错。当时有人请託到了我这里,说是有锦衣卫在阳穀兴起大狱,他们不好处理,所以让我前去看看。我身为山东镇守,確实能说得上话,就去阳穀走了一趟。”
    毕真想起了当时的衝突,向裴元笑了笑,“就这么认识了这个好兄弟。”
    裴元点点头,继续著以独特视角的敘事。
    “就在我追查这些勾结霸州流贼的党羽,哦,就是这些扬言『清君侧,扶贤王』的霸州流贼的党羽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山东的不少官员竟然纷纷前来阻止我的查案。”
    “山东按察使司僉事费越亲自来找我,要求我停止审查,应该將这件案子转交给山东按察使司。左布政使姜洪竟然与大量山东官员联名向朝廷上书,要求將我儘快召回。”
    虽然裴元只是说著一些细碎的事件,但是王敞听到这里,也有些不寒而慄了。
    如果单纯从裴元所述的这些真实事件,来得出结论。
    那分明就是在说,在锦衣卫追查霸州流贼党羽的时候,山东的本地官员,不管是按察使司,还是布政使司都在竭力的阻止裴元的查案。
    而且如果再联想到裴元刻意强调的那句,霸州流贼打著『清君侧,扶贤王』的旗號,那岂不是说山东官场在刻意的帮著本地藩王,隱瞒他和霸州贼的牵连。
    裴元接著又说道,“当初霸州贼横行山东的时候,山东巡抚是边宪吧。当初兵部尚书何鉴捉拿边宪的罪名是什么来著?”
    裴元说著,再次露出笑容。
    只是刚才还说说笑笑的三人,看到裴元露出的这个笑容,都有从石凳上站起来的不安。
    裴元微笑著说道,“让我想想。”
    接著,裴元神色夸张的表示自己记起来了。
    “啊,我想起来了。”
    “好像是因为霸州贼在山东纵横,如入无人之境。然后曲阜的衍圣公,亲自写信给当时的首辅李东阳告的状来著。”
    “李东阳与衍圣公是亲家,何鉴要替李首辅出头,所以才以错失战机、坐视不救的罪名,拿问的边宪。”
    裴元接著,笑眯眯的说出了极为致命的一句话。
    “当时衍圣公的原话,好像就是说的布政使、按察使二司的巡兵,在霸州军进入山东的时候,迂迴避贼,见城破不救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