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刀鱼水寨。
    修建于庆历二年,为防御北方契丹侵扰,大宋在登州设立“刀鱼巡检”,并修筑军港“刀鱼寨”。
    因水军战船形似刀鱼而得名。
    这应该算是最早的海军基地了。
    水寨内,有码头、水城墙、炮台等,原本驻有澄海水军和平海水军。
    不过兵力不算多,最多时屯兵两千人,负责海上巡逻和防御。
    如今只剩下一百多老弱病残,往上报依然是两千兵力,无非是吃空饷的常规操作。
    几个老卒坐在海港上,等待着出海的渔船回来。
    他们这些兵虽然吃着两千人的军饷,但到手基本为零,全都被上层各级武官瓜分了干净。
    这也是大宋的常态。
    寨子里,如今只剩下八个老卒在看守,就好似林冲看守的那个草料场一般。
    护着寨子,保持个军寨模样即可。
    其他的水师兵马,则都被武官们派遣到自家田地里,成为了免费的劳力。
    就算是这八个老卒,加起来已经凑不出一副好牙,依然需要在守军寨的同时,为指挥使捕鱼贩卖。
    每个月都有定额任务,完不成的话,就要自掏腰包来补。
    当然,要是多捕获一些,或者赶上有大户人家要好的,也可以留下一点。
    那些武官算的很精确,几乎就是维持着他们半死不活的状态,能够继续为自己卖命就行。
    真把人都逼死了,对他们来说就等于竭泽而渔了。
    大宋的武官喝兵血,是从禁军到厢军,哪怕是常年征战的西军,都无一例外的。
    董老头已经六十五了,常年出海捕鱼,让他的腰直不起来。
    海上烈日晒得皮肤黝黑皲裂,身子看上去就像是一截枯树皮,脸上的伤疤一条条的,穿着一身破旧衣衫,在海风中坐着也不怕吹。
    他也没个名字,小时候因为排行老大,被叫做董大,老了之后很平滑地过渡到董老头。
    他虽然是给平海水军指挥使干了一辈子活,但是说实话,平海水军已经换了七八个指挥使,他一个都没见到过。
    指挥使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这鸟军寨,早就已经是个摆设。
    庆历七年,澄海水师和平海水师,全都由厢军转为禁军。
    大宋禁军的兵卒,是终生服役的。
    不光是他们,汴梁曾经号称六十万的京营禁军,也都是各级武官的私奴。
    过得那叫一个悲惨。
    后来京营禁军被童贯和蔡京联手给打掉了,但是这支水师,因为远离京畿,反倒成了漏网之鱼。
    董老头倚在石头上,打了个瞌睡,等着老弟兄们打渔回来。
    运到登州的集市,若是能卖个好价钱,把要上缴的凑齐了,剩下的存起来,说不定能给小孙女置办些嫁妆。
    免得去了婆家被人欺负。
    正在神游物外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董老头抬起头,眯起双眼,浑浊的目光努力地望着远处。
    他慢慢站起身来,看着一群甲胄鲜明的兵马,混身哆嗦。
    这是哪来的兵?
    契丹人真杀过来了?
    登州刀鱼水寨,一直号称是防备契丹人的,董老头爷爷辈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他此时还不知道,契丹早已经被灭国了。
    “刀鱼巡检、平海水军指挥使、澄海水军指挥使,何在?”
    董老头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李彦琪俯下身子,仔细看了一眼,骂道:“贼厮鸟,又是一个吃空饷、喝兵血的寨子!”
    “来啊,将此三人捉了来,录些罪证、证言呈送到太原去。”
    将罪证送到太原,便能免除他们的官职,因为定难军名义上毕竟还是大宋的兵马。
    需要朝廷来免掉这些武官,然后改立曲端的人,名正言顺地继承水师的军寨。
    董老头一把年纪,眼耳聋,根本听不懂这些操着关西腔的汉子在说什么。
    只见有人上来,将他架住抬到一边,就地就开始取证。
    那些兵吼了半天,董老头总算是听明白一点,原来是要自己说指挥使们的罪过。
    这能说么?
    这死都不能说啊,否则下场恐怕比死还惨?
    看着他那副模样,李彦琪撇嘴道:“算了,你们且随意写几段,叫他们按上手印便是。”
    只要代王奏上去,难道朝廷还会来验证不成?
    定难军上下,巴不得朝廷拂了代王的面子,最好是再骂上代王几句。
    革除他王爵才好呢。
    大家立马就反了他娘的,杀进东京,夺了鸟位。
    最可笑的是,哪怕朝廷真来验证,也查不到什么。
    因为证词虽然都是编的,罪过却都是真的
    董老头心惊胆战,在水寨内待了几天,和那群打渔回来的老伙计看着寨子里大变样。
    这群人虽然凶,但是修葺建造简直神了,破败了几十年的刀鱼水寨,用了不到十天就焕然一新。
    营寨重新修建起来,码头重新修葺起来,营中到处插着军旗。
    原来他们是从西北来的兵马,听说灭掉了西夏。
    西贼北虏,一直是大宋两个生死大敌,他们虽然消息闭塞,也是知道西夏的。
    修葺建造,是定难军看家的本领,当年代王带着他们,就是用这个本领灭掉了西夏。
    当然,要是真严格来说的话,代王也是捡了现成的果子。
    堡寨战法早就被大宋发明出来,童贯急着伐辽,差点就放弃了,只是被陈绍坚定地执行了下去。
    这些西北来的外乡兵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真给饭吃。
    董老头他们几个老骨头,只是帮着熟悉水寨附近的地形,偶尔乘船带着他们去海上转一圈。
    就这,每顿饭都能吃饱,已经是过去几十年都没有的轻松日子。
    等到半个月时候,真有三艘大船,从海上驶来。
    这三艘船是真大,他们在海边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威风的船。
    年产一百多艘的密州造船厂,效率本来就不错。
    在曲端补强了船匠、萧氏补充了资金之后,又换掉了官员,陈绍还从皇帝那里,要来了藏于宫中的宝贵图纸。
    他们用最高的效率,耗时半年打造的十艘海船,一出场就足够震撼。
    终生都守着大海的几人,也没见过这种场面。
    刀鱼寨虽然破旧,被荒废,但是作为一个港口码头,它其实是非常合适的。
    “董老头,你们回家去吧。”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转身一看是此间都头,来自西北的一个中年武官,名叫王贯。
    这些日子,几人就跟在他们小队中,一起吃饭。
    几人也是一脸懵,大宋禁军实行募兵制,士兵通常终身服役,但实际却往往执行“汰冗”机制:
    正常退役:年满60岁或因伤病无法继续服役者可退役,由官府发放养老钱粮。
    战损裁撤:重大战役后,伤亡惨重的部队可能被裁撤,士兵或退役或转入其他部队。
    例如,元丰六年宋廷就因登州水师“老弱残兵”问题,曾计划整编。
    但是近年来,是没有这个好处的,你要么就老死在营里,不然就得一直干活。
    几个老头不知道是祸是福,他们中最年轻的郑丁点头哈腰地问道:“军爷,俺们回去之后,到哪里当差?”
    王贯看了他一眼,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多大了?”
    “三十八。”
    “我们大帅正在招募水师,你可以来啊,这个年纪正是博功名前程的时候。至于这几个老东西,就各回各家吧。”
    董老头颤巍巍地问道:“要是指挥使怪罪下来怎么办?”
    “指挥使?”王贯笑道:“你们那个指挥使,已经被贬去官职,正在牢中蹲着。这几个泼贼贪得无厌,懈怠渎职,等查清他这些年的恶迹,不死也得脱层皮。”
    几个人半信半疑,澄海水军指挥使,在他们眼里已经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能治得了他。
    不过想到眼前这些人,连闹腾了几辈子的西贼都能灭掉,也就不奇怪了。
    尽管有些不舍得走,但留下来也没有用处,搞不好还会被赶出来。
    几个水师老卒,收拾好东西,往家中走去。
    董老头走到半路,就看见一队队人马,正列队朝着这里赶来。
    因为沿途护送的好像有个武官,他赶紧低着头不敢再看。
    人群中,却有人瞧见了他,大声喊道:“爷!爷!”
    马背上的定难军武官,看着新招募的水军中的年轻人,挥了挥马鞭,示意他出来。
    年轻人大喜,跑到几个老卒跟前,董老头这才发现是自己的宝贝孙子。
    “孩子,你怎么在这里?”
    “定难军招募水师,俺报名了。”
    董老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惊慌失措,“我的孩,你爷我吃了一辈子亏,你咋又一头跳了进来?”
    “爷,这次不一样了,对了,这是我半年的饷钱,刚才发的,你拿回去交给我爹。”
    董老头拿着包裹,再看时候,孙子已经回到了队列。
    他打开包括,里面有三十贯,还有一袋盐。
    钱不算多,大宋禁军按照规定,年俸含春冬衣赐等,应该是三十八贯。
    但是这钱又算是很多,因为从来没按规定分发过。
    大部分底层士卒,就是入伍时候能发放10贯,接下来就看上级武官有多狠了。
    一般士卒入伍后,只能是自己饿不死,想要养活家人没有一点可能。
    大部分都需要兼职小贩或乞讨。
    从定难军以盐抵俸,就可以看出,他们也不是特别富裕。
    但他们是真给。
    实在不够,就用盐抵,这丝毫不是什么投机取巧,坑害士卒。
    盐,在这个时代,比钱还受欢迎。
    经过赵佶的挥霍,大宋的钱币,信誉上已经濒临破产,购买力和前几代官家在位时侯完全不能比。
    至于宝钞,基本等于废纸了。
    大宋就像是后世公司,说是给你年薪十万,结果年年亏欠不发。
    定难军年薪七万,但是都能准时发,而且升迁机会公平,发展潜力很大。
    从纸面的年俸来看,定难军不如大宋禁军拿的多,实际上却比他们多拿几十倍。
    上升通道,那就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登州、莱州这些地方,包括密州,沿海的百姓很多都是精通水性的。
    在定难军新组建的水师中,他们有的是机会出人头地。
    董老头捧着这个包裹,和几个老卒一起,默然看着沿途行军的年轻后生们。
    他们和自己这些人,年轻时候一样苦,但是却远比自己这些人幸运。
    他们此时,意气风发地奔向刀鱼寨,那个自己守了一辈子,却在最后这十几天内,亲眼见证它翻天覆地改变的地方。
    刀鱼水寨,不再是那个刀鱼水寨。
    这些年迈的老卒,几乎是同时想起了刀鱼港里停泊的大船。
    自己的后辈,即将登上那样的巨船,前去搏击海浪。
    这三十八贯钱加一袋盐,足够抵消了年轻儿郎养家糊口的焦虑。
    自己的子孙,或许可以活的不这么艰难了——
    黑山,完颜拔离速全军所在。
    看着远道而来的使者,完颜拔离速百感交集。
    他等这些人,等待了太长的时间。
    虽然心底恨透了陈绍,但是他知道,自己唯一的生路,只能陈绍来给。
    他不想回到金国,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回去之后,一定会被杀。
    听说他们败的很惨,宗翰和宗望不会死,也不会被惩罚,但自己就不一样了。
    他的哥哥,立下赫赫战功的完颜银术可,就是被拽出来当了替罪羔羊。
    当年耶律延禧反戈一击,罪责明明是宗翰的,最后却把银术可一撸到底。
    他们这一家,本来就是小宗出身。
    好事没他们的份,背黑锅的时候就把他们拽出来,哪怕是娄室,在面对老汗那一支的人时候,也只能是弯腰。
    刘继祖进到此间,才发现这里一切都很干净,也没有女真人惯有的那种腥臭味道。
    双方坐定之后,完颜拔离速说道:“代王可还好?”
    刘继祖心道,这鞑子还算有点城府,说起代王竟然还笑的出来。
    要是自己被坑这么惨,早就三江五海恨了。
    “代王一切都好,临行前还嘱咐我,向拔离速将军问好。”
    “呵呵,他太客气了。”
    拔离速的汉话,说的虽然有口音,但是却十分清楚。
    这一点也出乎了刘继祖的预料。
    这几年,他被挡在这个地方,其实也没闲着。
    认认真真学过几年,随时准备投降,听说定难军中,有一营人马都是由女真甲士组成。
    自己打仗十分勇猛,去当个都统,立下些功劳,将来在中原做个富家翁也未尝不可。
    如今机会终于来了。
    “其实我一直很敬佩代王,宗翰和宗望,不自量力,竟敢和代王手下的精兵猛将为敌,简直是自寻死路。”
    刘继祖越听越不对劲,这鞑子好像要投降!
    这可不行。
    之所以让拔离速去打鞑靼人,就是要因为他是女真人,名义上属于金国。
    要是投降了,成为了定难军,还用得着你去?
    刘继祖当机立断,马上打断了他的话头,插嘴说道:“我们代王也时常提起将军,还有令兄长银术可,代王常说你们兄弟才是金国真正的中流砥柱。”
    在这种公开场合,刘继祖是不方便直接说出来意的。
    先稳住拔离速之后,私下再和他商议。
    陈绍的意思很明确,你想活命,就打着金国的名义,去草原上对付鞑靼人。
    至于拔离速能不能打过,他如今还有多少能战之兵,陈绍和刘继祖都不太关心。
    两边打的越惨烈越好。
    代王对新成立的这个蒙兀国很是忌惮,草原的地盘太大,他们的潜力是远大于女真的。
    曾经诞生过匈奴、突厥的土地上,未必就不会再出现一个强大的游牧王国。
    匈奴和突厥,都是在最鼎盛的时候,命不好碰到了汉武帝、唐太宗这样的雄主。
    与他们相比,蒙古可就好命多了,碰到了腐化之后的金国,还有南渡之后的大宋,末代的西夏.
    个个都是重量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