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汴梁城的承和堂药铺门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宣告着重新开张。
    门外人头攒动,看似热闹非凡,实则暗流涌动。
    萧和婉与陈彦心在堂内招呼着客人,一顰一笑都恰到好处,既显出劫后馀生的庆幸,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
    苏清宴则隐于药铺后院的一处阁楼上,透过窗格的缝隙,冷眼旁观着街面上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
    这开张是假,钓鱼是真。他就是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以为有机可乘,主动送上门来。
    果然,一个时辰不到,一个挑着货担的货郎在药铺门前逗留许久,一双眼睛总是不住地往里瞟。
    苏清宴不动声色,只对身旁的陈彦心低语几句。
    陈彦心会意,藉着去后院取药材的由头,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片刻之后,那货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急事,匆匆挑着担子拐进了旁边一条僻静的巷子。
    然而,他进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
    巷子深处,只有几声微不可闻的骨骼碎裂之音,随即又恢復了死寂。
    朝堂之上,气氛更是诡异。
    林云岫官復原职,一身崭新的朝服立于班列之中,神态平静。
    太皇太后的亲弟弟,国舅高赫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纵然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也不由得心头剧震,只是他掩饰得极快,转瞬便恢復了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匯,没有言语,却已是电光石火。
    林云岫谨记着苏清宴的嘱咐,按兵不动,他倒要看看,这位高国舅接下来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与此同时,遥远的辽国大内皇宫,气氛已是降至冰点。
    辽道宗耶律洪基将一个名贵的瓷瓶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朕的皇宫,竟让人来去自如,把人说救走就救走,你们这羣御林军是干什么吃的!”耶律洪基的怒吼声在大殿中回盪。
    殿下跪着的一众将领噤若寒蝉,尤其是那御林军首领,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
    他其实已经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跡,隐约指向南院大王府,但他不敢说。
    这种朝堂倾轧的浑水,一旦上报,无论真假,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恐怕都要搭进去。
    他只能装作一无所知,将此事归咎于贼人武功太高,神鬼莫测。
    耶律洪基发泄一通后,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清楚,能在皇宫中悄无声息做到这一切的,绝非凡俗之辈。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曾经与苏清宴一战后便销声匿跡的耶律元宣,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而在南院大王府,耶律仁先听着手下的密报,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惊惧。
    林云岫被救走,意味着他暗中与宋朝权贵勾结,意图称帝的计划已经败露。
    他背后感到一阵寒意,为了掐灭这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火种,他必须先下手为强。
    他唤来了一个侍立在阴影中的人,那人身形高大,穿着一身黑色的萨满服饰,脸上绘着诡异的图腾,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兀顏噬日。”耶律仁先的声音有些乾涩,“本王要你去一趟大宋,不惜一切代价,杀了林云岫和他全家。记住,要做得乾净利落,不能留下任何与我大辽有关的痕跡。”
    那名为兀顏噬日的巡夜法王躬身领命,没有一句话,身影便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彷彿他本就是黑夜的一部分。
    汴梁城内,苏清宴已经拿到了林云岫给他的澄清信,是宋哲宗亲笔书写的澄清信。
    信中详述了林云岫并非卖国,而是被朝中奸佞以其子性命要挟,在出使谈判时遭人暗算扣留,自始至终未曾有负大宋。
    宋哲宗虽未点名道姓,但“敲山震虎”之意已是昭然若揭,最后更盖上了鲜红的玉璽大印。
    苏清宴将这封信郑重地交给了应邀前来的乔峯。
    “乔帮主,你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义薄云天,在武林中一呼百应。
    这封信由你公佈于众,才能还我徒婿一个清白,也让天下英雄看清奸人的嘴脸。”
    乔峯接过信,感受到上面玉璽的印记,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石先生放心,乔某既然插手了此事,便一定会管到底。我这就传信给帮中兄弟,将此事昭告天下。
    也多谢苏先生相邀,让乔某能在汴梁盘桓数日,一尽地主之谊。”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透着一股诡异。
    奉命潜入大宋的兀顏噬日,在打探林云岫府邸消息时,屡屡遭到各路江湖好汉的围追堵截,其中甚至有丐帮弟子的身影。
    可每到危急关头,总有一股神祕的力量在暗中助他脱困,让他总能化险为夷,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奇怪的是他对陈彦心的态度。这几日,他数次在夜间潜入她住处,指名道姓要与她交手。
    两人一动手,兀顏噬日便攻势凌厉,招招夺命,逼得陈彦心不得不拿出全部本领应对。
    可每当打到酣处,陈彦心内力运转至巔峯时,他却会主动收招,抽身便走,留下满头雾水的陈彦心。
    “师父,那个辽国高手又来了,又和我打了一半就跑了。”陈彦心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苏清宴,脸上满是困惑,“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要杀不杀,要打不打,简直莫名其妙。”
    苏清宴正在擦拭一柄短剑,闻言动作一顿,思索片刻后说道:“对方可能是在试探你,让你把压箱底的功夫都使出来,好摸清你的底细。
    这个兀顏噬日,看来是个不打无准备之仗的谨慎之人。”
    陈彦心更加不解了:“师父,那他既然这么谨慎,为何孤身潜入我大宋?我听丐帮的朋友说,乔帮主都亲自带人堵截过他几次,却还是让他跑了。他为何每次都能躲得让人发现不了踪影?好像总有人在暗中替他引开追兵。”
    苏清宴放下短剑,看着徒弟疑惑的模样,缓缓道:“其实我也不清楚。这背后恐怕还有另一股势力在搅局。心儿,这段时间你就在承和堂,不要再露面了。云岫那边,我亲自去暗中保护。我倒想亲眼看看,这个辽国来的兀顏噬日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非要不远千里,执着于取云岫的性命。”
    听到师父要亲自去保护自己的丈夫,陈彦心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用力地点了点头:“是,师父,我听您的。”
    为了让自己的徒弟陈彦心的安全和她的儿子安全,苏清宴便化作了一道暗夜的幽灵,日夜盘桓于林府内外。
    他换上了一身暗紫色的法袍,袍上以黑丝线绣着一轮沉鬱的黑日图腾,面上一副古朴的青铜面具,遮蔽了他所有的本来面目。
    白日里,他或栖于高树浓荫,或藏于屋脊背后,与砖瓦融为一体。
    到了夜晚,他便潜入府内,择一处樑上死角,静静蛰伏,整个人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不泄露半分气息。
    他此来只为一件事,便是护住徒婿林云岫的性命,顺便亲手称一称那辽国高手兀顏噬日的斤两。
    然而一连数日,林府内外风平浪静,除了巡逻的御林军甲冑摩擦之声,再无半点异常。
    兀顏噬日竟是踪影全无,连一丝窥探的跡象都未曾留下。
    苏清宴伏在暗处,心头不禁泛起一丝烦闷:
    “莫不是我行藏败露,惊走了此人?断无可能。我的躲藏已入化境,便是一隻飞鸟也未必能察觉,何况是人。”
    他耐着性子,继续等待。可越是等待,那股诡异的平静便越是让人心焦。
    他甚至开始怀疑,那兀顏噬日是否已放弃了刺杀,转而去了别处。这般守株待兔,着实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就在苏清宴几乎要失了耐性,以为今夜又将无功而返之时,异变陡生。
    月至中天,本就黯淡的月光被浓云遮蔽,汴梁城陷入了更深沉的黑暗。
    林府之内,悬掛于各处廊廡庭院的灯笼,在同一瞬间“噗噗”连声,竟齐齐熄灭了。
    没有狂风,没有骤雨,那火苗消失得无声无息,彷彿被一隻无形的大手掐灭。
    顷刻之间,诺大的林府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与死寂。
    来了!
    苏清宴心中一凛,蛰伏多日的身体瞬间绷紧。
    他脚下在樑柱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不带一丝风声地飘然而起,几个起落间,已然穿过重重院落,鬼魅般落在了林云岫卧房的屋顶之上。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没有让林云岫察觉到自己的到来,只是静静地伏下身子,与屋脊融为一体,他要看看,这些人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灯火一灭,府中登时炸开了锅。家丁们惊惶的呼喊,侍女们压抑的尖叫,以及御林军校尉沉声发出的指令,混杂在一起,让原本寧静的府邸变得嘈杂不堪。
    “有刺客!保护大人!”“快点灯!什么都看不见了!”“结阵!护住院子!”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数道黑影藉着夜色的掩护,已然越过墙头,直扑林云岫所在的院落。
    这些人身法矫健,动作狠辣,显然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他们落地无声,手中兵刃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冷的微光,目标明确,便是要取林云岫的性命。
    黑暗,成了他们最好的武器。
    然而,他们却不知,这黑暗之中,还潜藏着一个真正的死神。
    当先一名刺客身形最快,已然欺近林云岫的窗前,手中短刀一振,便要破窗而入。
    就在此时,他身后一股阴冷至极的吸力凭空而生,让他前衝之势猛地一滞。
    他心头大骇,不及回头,只觉自身功力、气血乃至魂魄,都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外泄。
    “啊!”
    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划破夜空,却又戛然而止。
    那名刺客的身体在黑暗中迅速乾瘪下去,健硕的肌肉萎缩,皮肤紧紧贴在骨骼上,最后竟化作一具皮包骨头的乾尸,“砰”的一声栽倒在地。
    苏清宴的身影在原地一闪而逝,他方纔使出的,正是《黑日轮经》中卷一:
    筑基篇·黑日初生。“黑日初升·摄元”。不但可以抽乾十丈内草木精气,转化精气治癒外伤,伤口瞬愈如初。后果就是一日内方圆十丈草木枯死。
    而且此功还可以专吸活人精气神,把他人的内力转化成自己的内力,化为真气且阴阳兼具。
    苏清宴在暗夜中施展,更是无影无形,杀人于无感。
    混乱的廝杀声掩盖了这诡异的一幕。其馀的刺客只当同伴是被御林军所杀,怒吼着与衝上来的护卫战作一团。
    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惨叫声此起彼伏。林府的家丁护卫虽然忠勇,但武功与这些辽国高手相去甚远,一时间死伤枕藉。
    苏清宴在黑暗中游走,身形飘忽不定,不带起一丝风。他便在战团之中浑水摸鱼,每一次出手,都有一名辽国高手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惨嚎,随即倒地。
    他的动作快到极致,那些高手甚至来不及看清敌人是谁,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强劲漩涡之力袭来,一身的修为便付诸东流,转瞬间化为枯骨。
    “叁哥!怎么了?”一名刺客听到同伴的惨叫,惊声问道。
    回答他的,是另一声更为凄厉的尖叫。那刺客只觉身边有股旋涡掌风捲过,同伴的呼喊便没了声息。他心中寒气大冒,挥刀乱舞,却只砍了个空。
    “有鬼!这里有鬼!”
    恐惧开始在刺客们心中蔓延。他们一共八人前来,转眼间,竟已有六人不明不白地死去。
    他们的死状太过可怖,那被抽乾一切生机的模样,根本不是刀剑所能造成。
    苏清宴冷眼旁观,心中毫无波澜。这些人既然敢来,便要做好有来无回的准备。
    他将那六具乾尸的精气神彻底吸乾,又补上了一道真气,只见那六具乾尸竟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化作了飞灰,连半点痕跡都未曾留下。
    此时,站在远处屋顶上悠然观战的兀顏噬日,察觉到了不对。
    他派出的八名好手,乃是南院大王麾下的精锐,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林云岫和一些寻常护卫,本该是摧枯拉朽。
    可如今,廝杀声虽烈,自己人的惨叫却接连不断,而且那叫声中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当机立断,从怀中取出一支骨哨,凑到脣边吹响。
    一阵尖锐古怪的哨音响起,穿透了喧嚣的战场,这是他下令撤退的信号。
    仅剩的两名刺客闻声如蒙大赦,虚晃一招逼退眼前的御林军,发足狂奔,几个纵跃便逃出了林府。
    兀顏噬日见状,不再停留,他已然断定林府之中必有高手埋伏。此地不宜久留,他身形一晃,也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
    苏清宴看着他们逃离的方向,并未追击。他身形一动,也悄无声息地隐没,彷彿从未出现过。
    刺客退去,林府的喧嚣渐渐平息。家丁们颤抖着手,重新点亮了灯笼。光芒再次洒满庭院,众人定睛一看,全都愣住了。
    院子里,除了几名受了轻伤的御林军和家丁,竟再无一个伤亡。
    地上没有刺客的尸体,甚至连大片的血跡都找不到,只有几滩零星的血点,还是自己人留下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一名御林军校尉拄着刀,满脸的不可思议,“方纔那些惨叫声……难道是我们听错了?”
    “不对!”另一人反驳道,“我亲眼看到弟兄们和刺客打在一起,兵器碰撞的声音做不得假!我还砍中了一个贼人的胳膊!”
    林云岫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走出房门,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清楚地听到了外面的打斗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叫,可结果却是这般匪夷所思。
    刺客来无影去无踪,除了熄灭的灯笼和众人心中的惊恐,什么都没有留下。
    另一边,兀顏噬日带着两名倖存的手下逃到一处僻静的废宅。他看着两人,冷冷地问道:“怎么回事?其馀六人呢?”
    那两名手下面面相覷,脸上兀自带着未消的惊恐。
    其中一人颤声道:“首领,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当时天太黑了,一片混战,我们只听到兄弟们一声声惨叫,还以为……还以为是林府的人在叫。可我们明明已经将那些护卫杀得七零八落,林云岫也该是囊中之物了,但不知为何,六位兄弟就是没有跟上来。”
    等到天色破晓,其馀六人依旧没有回来,兀顏噬日终于确认,他们已经遭遇了不测。
    他想不通,究竟是怎样的对手,能让六名一流高手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无声无息地人间蒸发。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个飘忽不定的嗓音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林云岫死了没有?他知道我们太多的祕密。”
    兀顏噬日心头一跳,但他面上不动分毫,只是沉吟道:
    “当时夜色太深,场面混乱,不好说。或许死了,或许没有。”
    他不敢把话说死,因为他自己也没有半分把握。
    那黑暗中的人发出一声冷哼,其中蕴含的杀意让空气都为之一凝:
    “你最好确定他已经死了。否则,若让他将那些事捅到大宋皇帝那里,不光是你,便是我,还有南院大王,都将必死无疑!”
    话音未落,那人的气息便悠悠然散去,彷彿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