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叶修刚结束晨钓,將鱼篓递给一旁的下人,正准备回房换身乾爽衣裳。
    正巧。
    寧红夜步履匆匆地穿过后院月门,径直朝他走来。
    “少主。”
    叶修將鱼竿靠在廊柱上,拿起小蝶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笑道:“这么早就有消息了?看你这模样,不像是什么风雪月的事。”
    寧红夜点头,声音压低了几分。
    “是关於墨家的。”
    “属下按少主的吩咐,让老瞎和沈大人那边都动了动。”
    “消息匯总过来,有一条颇为蹊蹺。”
    “哦?”叶修挑眉,示意她继续。
    “墨家內部,確切地说是六皇子殿下主导的那一脉,约莫半月前,不知从何处得了一个奇物。”
    寧红夜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解释著。
    “据说那是一个具备好几个面的多面方体,材质非金非玉,坚硬无比。”
    “所以刀劈斧凿,甚至陛下曾秘密派人尝试以巧劲强行破开,皆纹丝不动,反而损了几件利器。”
    叶修擦手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抹兴致:“哦?这么结实?然后呢?”
    “传闻……”
    寧红夜加重了这两个字。
    “那多面方体內,封存著数张极为关键的製造图纸。”
    “有说是一种射程极远。精度惊人的新型弩机,有说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攻城器械,甚至……”
    “有传言涉及水战利器。”
    “总之,说法纷紜,但核心一致……”
    “此物若能解开,得其图纸,足以让我大坤军械水准提升一个大台阶。”
    “正因干係重大,陛下也极为关注,但奈何……无人能解。”
    叶修闻言,將毛巾丟回托盘,轻笑出声:“呵,我明白了。怪不得我那六哥突然对我这么热情,又是下棋又是邀约,还想拉我入墨家……绕了半天,是想让我去解这个烫手山芋啊?”
    寧红夜却微微蹙眉。
    “少主,属下觉得……此事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说说看,哪里不对劲?”叶修饶有兴致地看著她,鼓励道。
    寧红夜沉吟片刻,梳理著思绪道。
    “既然此物如此重要,连陛下都已知晓且无法解开,为何六皇子不直接告知陛下让您来解,从而下旨召您入宫尝试破解?”
    “可他没有,反而通过这种私下招揽的方式来进行?”
    “这么做,不等於绕了一个大圈子,平添了许多变数?”
    叶修讚许地看了寧红夜一眼,点了点头:“红夜,你心思越发縝密了。这个问题问得好。”
    他踱步到廊下的栏杆旁坐下,晨光映照著他半张侧脸。
    “依我看,无非几个原因。”
    叶修伸出两根手指。
    “其一,老六知道我能解六面方,但这多面方显然更复杂、更棘手。他不能確定我一定能解。”
    “若贸然让天子开金口,若我失败了,老六的面子就掛不住,事情也没有转圜余地。”
    “若老六以墨家的名义私下找我,成了,功劳是墨家的,也是他的;不成,也不过是墨家內部一次失败的尝试,无伤大雅。”
    “其二……”
    叶修顿了顿,眼神微深。
    “我这六哥,或许是真有几分爱才之心。”
    “他痴迷机关术,看到可能解开难题的人,生出招揽之意,也是情理之中。”
    “他想把我纳入墨家体系,將来或许能成为他的一大助力。”
    寧红夜若有所思:“那少主的意思是,六皇子殿下並非全然利用?”
    叶修却摇了摇头,笑了笑。
    “那就要看有没有第三个原因了。”
    寧红夜好奇地望向他:“是什么?”
    叶修目光投向远处池塘的粼粼波光,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
    “他想立功。”
    “他叶安,也並非真的无欲无求,只醉心於木工巧技。”
    “墨家巨子这个位置,分量不轻。”
    “若能解开此物,献上图纸,於国是大功,於墨家是扬名立万,於他个人……”
    “在父皇心中,在朝堂之上,分量自然又不同了。”
    “他表面淡泊,不代表內心没有欲望和算计。”
    寧红夜闻言,清冷的脸上露出一丝错愕,隨即化为明悟和一丝警惕:“如此说来……这邀请更是步步机心了,那……少主,我们该如何应对?”
    “急什么?”
    叶修笑道。
    “如果那多面方真的如传闻中那般神奇,又真的无人能解……他会忍不住再来找我的。”
    “等他下次再来请,开的价码,可就不能只是『加入墨家』这么简单了。”
    寧红夜若有所思了起来……
    驀地!
    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噠噠”声,伴隨著瞎乍浦那大大咧咧的嗓门。
    “少主!少主!沈炼沈大人来了,说是有急事求见!”
    叶修与寧红夜对视一眼,皆有些意外。
    毕竟。
    为了不惹人注意,一般沈炼通常不会如此直接上门。
    “让他进来吧。”叶修吩咐道。
    “喏!”
    瞎乍浦应了一声,竹杖点地声远去。
    不多时。
    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沈炼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当见到叶修时。
    他立刻躬身抱拳,尊敬道:“少主。”
    这一幕若是让外人瞧见,恐怕眼珠子都要惊掉。
    毕竟。
    权势熏天的锦衣卫指挥使,天子最锋利的爪牙,竟会对一个被废黜的皇子,自己的副手如此恭敬。
    更无人能想到,这位坤帝倚重的特务头子,早已是叶修麾下之人。
    “何事?”叶修微微頷首,问道。
    沈炼直起身,恭敬回道:“回少主,陛下刚刚交给属下一桩案件,事关宫中外戚,按流程,需要锦衣卫同知一同经办。属下特来请示,少主您……眼下可有空閒移步?”
    叶修闻言,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有些趣味。
    他正好刚处理完酿酒坊的琐事,六哥那边的事也暂且搁下,正閒得发慌。
    於是。
    他拍了拍衣袖,懒洋洋地道:“閒来无事,跟你去玩一玩,看看是什么案子,也无不可。”
    “是!谢少主!”
    沈炼再次躬身。
    “红夜,府里你看著点。”
    叶修对寧红夜交代了一句。
    “少主放心。”
    寧红夜轻声应道,目送著叶修与沈炼一前一后走出院子。
    ……
    沈炼领著叶修,一路穿过数条街道,最终停在了一座颇为气派的三进院落前。
    朱门高墙,门楣上掛著“林府”的匾额,显示著主人家的富贵。
    只是此刻,府门大开,外面守著几名锦衣卫力士,气氛凝重,引得远处有些百姓探头探脑,低声议论。
    “就是这里了。”
    沈炼低声道,侧身请叶修先行。
    叶修迈步而入,穿过影壁,便见院內已有不少锦衣卫的人在忙碌勘查。
    沈炼一边引路,一边低声快速稟报案情。
    “死者是林佑堂林老爷,乃林贵妃的亲舅舅。”
    “今早被下人发现吊死在了自己书房外的屋檐下。”
    “蹊蹺的是,书房门窗都是从內閂好的,並无强行闯入的痕跡,初步看去……像是自縊。”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第二进院子的书房外。
    尸体已被从房檐下的横樑上解下,平放在地上,盖著白布。
    但那白布勾勒出的轮廓,异常庞大肥硕。
    一名锦衣卫小旗上前揭开白布一角,露出死者的面容和部分脖颈。
    死者约莫五十多岁,面色青紫,双目圆睁,舌头外吐,典型的窒息而死症状。
    而其体型,正如沈炼所暗示,极为肥胖,粗略看去,至少也有三百斤上下。
    沈炼指著那高高的房梁,以及扔在一旁的绳子和一把翻倒的椅子。
    “门窗完好,屋內无打斗痕跡,以林老爷这体型……”
    “若要自己踩凳子上吊,需得费极大劲,但也並非完全不可能,反而被人杀害的可能性太小……”
    “因此,目前看来,自杀的可能性颇大。”
    旁边,几位穿著华服的林府女眷和一位年轻公子正被锦衣卫拦在一旁问话、
    此刻听到沈炼“自杀”的初步判断,顿时哭声大作,哀嚎著“老爷你怎么这么想不开”、“爹啊”之类的话,场面一片悽惶。
    沈炼蹙眉,正要吩咐手下详细记录口供並搜查有无遗书等物。
    就在这时。
    一直默默打量著现场的叶修,忽然开口了。
    “这不是自杀。”
    哭声戛然而止。
    沈炼猛地转头看向叶修,错愕的问道:“少……叶公子,您发现了什么?”
    那林家的年轻公子,大概是死者的儿子,此刻也止住了哭声,红著眼睛看向叶修,带著一丝茫然和惊疑。
    叶修没急著回答,而是慢悠悠地踱步到那翻倒的椅子旁,用脚尖轻轻拨弄了一下。
    那是一把常见的梨木圆凳,不算矮,但也不算高。
    “沈大人。”
    叶修抬了抬下巴,“你刚才说,以林老爷这三百斤的体格,自己踩凳子上吊,『並非完全不可能』?”
    “是,虽极为费力,但若一心求死,或可做到。”沈炼点头。
    “那你试试,把你手下最壮实的弟兄叫来,让他模仿一下。”叶修语气平淡。
    沈炼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挥手叫来一名虎背熊腰的锦衣卫力士。
    那力士论块头,虽不及林老爷肥胖,但一身腱子肉,分量绝对不轻。
    “你,站到这凳子上去,儘量踮脚,模擬把脖子套进绳套的动作。”叶修吩咐。
    力士依言照做。
    他踩上圆凳,凳子发出一阵吱呀声。
    他继续踮起脚尖,手臂向上伸,动作明显有些笨拙和摇晃,需要努力维持平衡。
    “看到了吗?”
    叶修指著那力士。
    “一个训练有素的壮汉,做这个动作都如此勉强吃力。”
    “而林老爷,养尊处优,一身肥膘,行动恐怕都未必利索。”
    “你们觉得,他需要多么坚定的死志,才能如此稳当地完成踩凳、踮脚、套脖、踢凳……这一系列动作,而不中途因为费力,失去平衡而放弃,或者弄出更大的动静?”
    眾人闻言,看向地上那庞大的尸体,再想像一下其生前费力攀爬圆凳的模样,確实觉得极其违和……
    自杀需要决心,但更需要能力。
    一个胖子完成这样一个高难度“体操”动作,概率太低。
    林家公子似乎抓住了希望,急忙道:“对!对!我爹他平日多走几步路都喘,怎可能……”
    叶修抬手打断他,又走到那根从房樑上垂下的绳索旁。
    绳索已被解开,但绳结还在。
    “再看这个绳结。”
    叶修用手指虚点了点。
    “標准的『绞刑结』,打得乾净利落,收紧顺畅,是行家手法。”
    “一个一心求死的老爷,还会专门研究这种结怎么打?”
    “还是说,他临时起意,隨手一系就能系出这么专业的绳结?”
    沈炼的眼神彻底变了,他仔细查看那绳结,脸色沉了下来:“確实……这非寻常人能系出。”
    “还有这椅子。”
    叶修再次指向那翻倒的圆凳。
    “它倒的方向,如果是一个人站立其上,向前踢倒凳子,凳子多半会向前方或侧前方翻倒。”
    “可你们看,这椅子是向哪个方向倒的?”
    那圆凳几乎是完全向后倾倒的。
    “像是被人从正后方,猛地抽走或撞倒的。”沈炼立刻接口,思维已经完全跟上了叶修。
    “最后。”
    叶修走到尸体旁,示意那名锦衣卫小旗將白布再揭开些,露出了死者肥胖的脖颈和部分肩膀。
    那深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
    “沈炼,你经验丰富,自縊身亡者,勒痕是何走向?”
    “应是从下頜两侧斜向上,直至耳后,通常呈『八字不交』状。”沈炼毫不犹豫地回答。
    叶修淡淡道:“那你再看林老爷这道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