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乾王府书房。
    瞎乍浦拄著竹杖,快步走入,脸上带著一丝兴奋。
    “少主,沈炼那边有消息了!”
    叶修正端著一杯清茶,闻言抬了抬眼:“哦?效率不慢。”
    瞎乍浦从怀中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双手呈上。
    “这是沈大人让俺带回来的,说是初步查到的都在里头了。”
    “沈大人还特意嘱咐,冷家毕竟是礼部堂官,门生故旧不少,有些痕跡抹得很乾净。”
    “所以查起来需费些周章,若少主觉得不够,他再让人深挖。”
    叶修“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又呷了一口茶,这才放下茶杯,接过信函。
    下一秒。
    指尖挑开火漆,抽出里面的纸张,目光平静地瀏览起来。
    纸张上罗列著冷向左父子多年来或明或暗的一些勾当。
    比如收受下属冰敬炭敬,在官员考评中略有偏袒,利用职权为家族生意行过一些方便……
    大多都是官场上司空见惯,可大可小的毛病,扳不倒一个根基深厚的尚书。
    直到叶修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项记录上。
    那是关於三年前一次宫中大型庆典,由礼部主导操办,银钱流水极大。
    但帐目上显示,有一笔五万两白银的“採买杂项”支出,经手人是冷向左的一名远房侄儿。
    而最终这批“杂项”的实物核验记录却语焉不详,与前期预算所列项目颇有出入。
    当时虽有御史风闻奏事,但被冷向左以“庆典琐碎,难免疏漏,已责令补全”为由压了下去,最终不了了之。
    叶修指尖在这条记录上轻轻点了点,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呵呵,看来咱们这位以清流自居的冷尚书,府上也不怎么干净嘛。”
    “五万两白银的『杂项』,这窟窿可不小。”
    瞎乍浦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少主,沈大人说了,这事儿当时被捂住了,证据不算铁,但顺著这条线往下挖,肯定能摸到大鱼!”
    “要不要俺再传话给沈炼,让他加把劲?”
    叶修將信纸隨手丟在书案上,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
    “不必了,这点东西,够用了。”
    嚇唬人,用不著动真枪,那样就不好玩了。
    瞎乍浦一愣:“够用了?少主,您这是……?”
    叶修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走吧,老瞎,备车。”
    “咱们再去一趟冷府,拜访一下咱们的礼部尚书大人。”
    瞎乍浦虽然不明所以,但见叶修成竹在胸,立刻应道:“得令!俺这就去安排!”
    小半个时辰后,冷府门前。
    乾王府的马车再次停稳。
    守门的护卫一见是叶修,脸上顿时露出为难之色,昨日那场风波犹在眼前。
    毫不夸张的说……
    他们从未看见过小姐和老爷他们吵架,那是第一次。
    叶修却浑不在意,对护卫淡淡道:“去通传一声,就说乾王叶修来访。”
    护卫不敢怠慢,连忙跑进去通报。
    出乎意料的是。
    这次並未让叶修等太久。
    不过片刻,那护卫便小跑回来,躬身道:“乾王殿下,我家老爷和公子请您大厅相见。”
    叶修眉梢微挑,与身旁的瞎乍浦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冷家父子虽然不情愿,但经过昨日之事,至少表面上不敢再將他拒之门外了。
    毕竟。
    他乃是王爷,拒绝一个王爷拜访,可不是一个尚书能做出来的蠢事。
    很快。
    在僕役的引领下,叶修和瞎乍浦穿过庭院,踏入了待客大厅。
    厅內。
    冷向左端坐在主位之上,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冷眼则站在他身侧,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眼神中带著戒备和怒气。
    父子二人都在。
    一见叶修进来,冷向左和冷眼虽面色不豫,但仍依礼起身。
    冷向左拱了拱手,瓮声瓮气地道:“乾王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叶修隨意寻了个客位坐下。
    然后。
    目光扫过冷眼,最后落在冷向左脸上,笑道:“冷尚书,本王今日前来,是为了眸儿的事情。”
    冷向左眉头一皱,语气生硬。
    “眸儿是老夫的女儿,在自家府中,老夫自然疼惜,难道还能亏待了她不成?”
    叶修端起僕役奉上的茶,吹了吹热气,慢悠悠地道:“那可不好说。”
    “你!”
    冷向左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激得心头火起,强压怒意,“乾王殿下此话何意?”
    叶修抬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冷向左。
    “当初父皇下旨,让眸儿远嫁北宸和亲,听闻冷尚书在朝堂上非但未曾出言恳求,反倒似是双手双脚赞成。”
    “对自己亲生骨肉尚且如此『深明大义』,本王实在怀疑,您日后会不会『亏待』了她。”
    冷向左猛地一拍茶几,霍然起身,脸色涨红。
    “一派胡言!”
    “彼时国事为重,北宸势大,和亲乃是为保我大坤边境安寧!”
    “老夫身为礼部尚书,岂能因私废公!”
    “此心天地可鑑,皆是为了大坤江山社稷!”
    叶修静静等他咆哮完,才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嘴角噙著一丝讥誚的笑意。
    “为了大坤江山社稷,所以就能毫不犹豫地舍了自己的女儿?”
    “冷尚书这番忠君爱国之心,当真令人……嘆为观止。”
    冷向左被这话噎得脸色由红转青,胸口剧烈起伏,指著叶修,半晌才硬生生岔开话题,咬牙切齿地道:“乾王殿下今日前来,莫非就是为了翻这些旧帐,羞辱老夫不成?你究竟意欲何为?”
    叶修看著冷向左气急败坏的模样,反而更加悠閒地靠向椅背。
    “冷尚书稍安勿躁,翻旧帐非我所愿,本王也没那个閒工夫。”
    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冷眼,最终落回冷向左脸上,一字一顿地说道。
    “本王今日来,只为一件事。”
    “我那乾王府邸,地方太大,人手太少,空落落的,缺一个女主人镇著。”
    “所以,这次来,是想接眸儿过府小住。”
    此言一出,厅內空气瞬间凝固!
    冷向左和冷眼父子二人几乎同时勃然变色!
    “你说什么?!”
    冷眼第一个跳了起来,声音因惊怒而尖利。
    “接眸儿去你府上?叶修!你休想!”
    “我冷家大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岂能无名无分住到你的王府里去?”
    “这成何体统!传出去我冷家顏面何存?天下人会如何耻笑!”
    冷向左也是气得浑身发抖,手指著叶修,厉声道。
    “乾王殿下!请你自重!”
    “眸儿待字闺中,清清白白,你如此行事,是要將她置於何地?”
    “將我冷家置於何地?此事绝无可能!你想都不要想!”
    面对父子二人连珠炮似的怒斥,叶修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仿佛听得有些不耐烦。
    他掏了掏耳朵,等两人骂声稍歇,才慢悠悠地开口:“骂完了吗?”
    冷向左和冷眼被他这反应弄得一愣,满腔的怒火仿佛砸在了上。
    一时间。
    他们居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瞪大了眼睛盯著他。
    叶修见他们安静下来,这才坐直了些,脸上那点慵懒瞬间收敛,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如果骂完了……”
    “那就该轮到我说了。”
    冷向左和冷眼心中同时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但叶修根本没给他们多想的机会,顺势迎著他们戒备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这一次来跟你们说,不是来跟你们商量。”
    “而是来通知你们。”
    “人,我今天一定要接走。”
    “叶修!你欺人太甚!”冷眼再也忍不住,猛地向前一步,额角青筋暴跳,“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我冷家!”
    冷向左也是怒极反笑。
    “乾王殿下好大的威风!”
    “莫非以为这应天城是你叶修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
    “老夫这就上奏陛下,参你一个强抢官眷之罪!”
    叶修看著他们气急败坏的模样,懒得再多费口舌。
    他嗤笑一声,顺手从袖中取出那封沈炼调查来的信函,隨意地丟在了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別急,上火伤身。”
    “看看这个再说。”
    “看完了,如果你们还觉得……有必要去父皇面前参我一本,那本王绝不拦著。”
    冷向左和冷眼的目光瞬间被那封信吸引。
    看著那普普通通的信封,父子二人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骤然放大,脸色不自觉地变得凝重起来。
    冷向左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拿起了那封信,目光急扫而过。
    起初他还强作镇定,但越看,脸色越是灰败。
    尤其是……
    看到最后那笔五万两“採买杂项”的记录时,他捏著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手背青筋暴起,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瞪著叶修:“你……你竟敢暗中调查朝廷命官?!”
    叶修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
    “冷尚书言重了。”
    “本王如今不仅是父皇亲封的乾王,更兼领著锦衣卫指挥同知的虚职,协理部分事务。”
    “稽查不法,本就在职责之內,谈何暗中调查?”
    他放下茶杯,微微一笑。
    “冷家若门风清正,行事光明,本王自然敬佩。”
    “但若有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不小心被本王查到了……”
    “比如这五万两说不清道不明的杂项。”
    叶修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您觉得,若我將此事详加查证后稟明父皇,父皇是会怪我多事,还是会觉得冷尚书您辜负圣恩,甚至……其心可诛?”
    “届时,掉的会是我的王爷头衔,还是您二位……乃至冷家满门的脑袋?”
    “另外就是……”
    “还没调查结束呢,二位可以静候佳音,我稍微努努力。”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这话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水,兜头浇下!
    冷向左和冷眼父子二人浑身发冷,脸色惨白如纸。
    他们太清楚了,叶修这番话绝非虚言恫嚇。
    那信封上的內容,看似只是陈年旧帐的疑点,但正如叶修所说,可大可小。
    若无人追究,或许能矇混过关。
    可一旦被这位手握锦衣卫力量的乾王殿下盯上,以此为突破口深挖下去……
    以锦衣卫的手段,谁能保证挖不出更多要命的东西?
    到时候,就不是丟官罢职那么简单了,恐怕真的会抄家灭族!
    毕竟。
    他们为四皇子办事,可不是一件两件,手里更是不乾净……
    冷向左死死攥著那封信,指节捏得发白,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喘不过气来。
    冷眼更是嚇得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眼里流露出来的都是惶恐。
    父子二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叶修这是赤裸裸的阳谋,用冷家的前程和性命,逼他们低头。
    权衡利弊,他们只能先忍辱负重!
    冷向左像是瞬间被抽乾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椅子上:“乾王殿下何必如此相逼……”
    叶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著他,眼神淡漠。
    冷向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既然殿下执意要接眸儿过府小住,老夫……”
    他咬了咬牙。
    终究还是没能把“同意”两个字说出口,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算是默许。
    冷眼见状,虽然满心不甘,但在家族存亡的威胁面前,也只能死死低下头,不敢再发一言。
    叶修脸上这才重新露出那抹慵懒的笑意,站起身,掸了掸衣袍。
    “冷尚书果然是识大体、顾大局的忠臣。”
    “既然如此,本王就不多打扰了,另外麻烦二位,帮本王请一下冷小姐,就说本王接她过府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