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
    格尔巴尔双眼通红,口中不停碎碎念著走在大街上。
    他抬头看著面前行人如织的集市,兀自咬紧了牙关:
    “老子不会回去,老子绝对不会回去!我就不信这么大的乌尔巴兰,不靠他们就卖不出去了!”
    …………
    “老板娘,这个怎么卖?”
    集市內,齐格飞指著插满得像是棒棒似的的奶酪棒,冲摊主问道。
    羊驼摊主搓著双手迎上前,笑得宛若个白麵团:“不贵,三鲁比一根,买三送一!”
    “確实便宜啊……”墨镜下的眉毛一扬,齐格飞当即点头:“行,这一捆都给我吧。”
    “好嘞!”羊驼摊主眼睛都亮了起来,动作利索地包好一捆三十根,递到他手中:“客人,您慢走。”
    “马奶酒!上好的马奶酒!三十鲁比一罐,买二送一,便宜又好喝!”
    “牛奶甩卖!西西里斯草原牛的牛奶!十五鲁比一壶,小孩喝了长个,老人喝了壮骨。这位先生,买一箱带回家吧?”
    “小哥,小哥,风味十足的奶酪,来点不?”
    热情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混杂著奶香的空气中瀰漫著一股难以形容的焦躁感。
    齐格飞嘬著奶酪棒,穿行在喧闹的集市中,眉头缓缓拧在一起。
    一路走过来,集市內的大部分摊位要不是在卖乳製品,要不就是各种酒水,正儿八经的肉铺、蔬果摊寥寥无几。
    这让他有一种走进国內那些垃圾商业古镇的错觉——满街都是臭豆腐、萝卜丝饼、大肉粽,一样的单调,一样的千篇一律。
    不同的是,那些垃圾古镇能把一块豆腐卖到三个钢鏰,而乌尔巴兰的乳製品物价却明显出了问题。
    哪怕齐格飞对这里的市场行情不甚了解,也能看出这些摊主们都急於贱价甩卖商品。
    齐格飞抿了抿嘴,取出嘴里的奶酪棒,皱著眉头:
    “感觉不如牛会长家的好……风味。”
    …………
    “这……怎么可能……”
    格尔巴尔望著集市內的光景,通红的双眼止不住地颤动。
    放眼望去,竟满街都是卖马奶酒和乳製品的铺子,和自家商会的货物一模一样。
    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不信邪地径直走到一家商铺旁,衝著摊主问道:
    “老板娘,这个咋卖?”
    羊驼摊主搓著双手,笑得宛若个白麵团:“不贵,三鲁比一根,买三送一!”
    三鲁比……
    牛会长脸皮都忍不住抽了一下,强笑著问道:“怎么这么便宜啊,味道能行吗?”
    “瞧您这话说的,这可是我们家特製的奶酪棒!用的是西西里斯草原上放养的羊奶,营养又美味!不瞒你说,就几分钟前,一位奥菲斯来的旅客一口气要了整整一捆呢!他就往那方向去了,不信你……”
    羊驼摊主唾液横飞地吹著羊逼,但牛会长却已经没再听了。
    他怔怔的站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艰涩开口问:“这么卖……能保本吗?”
    摊主的话头一滯,白麵团似的笑容缓缓收敛:“客人,我猜您也是货物滯销的商人吧?”
    格尔巴尔一愣。
    “您看看这四周就知道了,別说保本,大伙来这里就是想著能回一点是一点。”羊驼摊主嘆了口气,摇头道:“斗技场前阵子来者不拒,大家拼了命地往这儿送货,可等我们把货备足了,他们又突然说不要了……这能找谁说理去?只能怪我们自己没眼力见唄。”
    说完,她掛起营业式的笑容,手上熟练地递出奶酪棒:“三鲁比一根,买三送一!尝尝?”
    “……算,算了,谢谢啊。”
    格尔巴尔埋著头,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集市。
    八月的烈日炙烤著大地,他满头大汗,却浑然不觉。
    此刻,牛会长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该如何保存商会的货物。
    租赁仓库可不是是斗技场的地下酒窖,以那里的温度根本不出三天,马奶酒就会发酵变酸,到时候就真的连一个鲁比都卖不出去了。
    可就这样拿到集市上甩卖吗?
    且不论竞爭如此激烈的环境下能不能卖出去,即便有人买,自己也只能和其他摊主一样贱价拋售,可自己不是那种倒货的小商贩,自己的货量巨大,牵扯著一帮兄弟和货源牧场,根本经受不起这种亏损,结局依然是破產。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牛会长嘴里念念有词,汗水沿著额角滑落,他却觉得遍体生寒,胸口发闷,脑袋一阵阵的眩晕。
    却在这时,前方街角传来一阵嬉闹声——
    “啊~爽爽爽,睡得爽,玩得爽,泡得也爽!洗脚果然最爽了!”
    “等牛老板把货出了,今晚还能接著爽!哈哈!”
    “你们別忘了谢谢牛老板,他昨晚都没怎么玩,今天一大早就去了斗技场。”
    “那当然的!不多说,牛老板今晚的开销我包了!”
    “大气!我包明晚的!”
    “哈哈哈哈哈!!”
    格尔巴尔背靠冰冷的墙壁,藏在旁边的一条暗巷里,死死攥著拳,听著鬨笑声从附近经过。
    阳光明晃晃地洒在街道上,他的脸色却比那被暴晒的地砖还要苍白。
    这一刻,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衝动——拋下一切,找个山头落草为寇,哪怕当个土匪,也好过面对眼下这绝境……
    “这位爷,赏点吃食吧……”
    忽地,一阵沙哑虚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牛会长嚇得一激灵,差点一蹄子蹬过去。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个衣衫襤褸的乞儿,正跪在地上伸著骯脏乾枯的手掌向他乞討。
    对方毛髮斑驳,一块禿一块的,面孔人不人兽不兽的,显然是个半兽人。
    在比蒙,这类丑陋的半兽人是社会最底层的“秽垢”,比丰蹄还要低贱,低贱到连大浴场这样公共设施都不允许进入的地步。
    “爷,丰蹄的牛爷,赏点吧……”
    乞儿边哀求,边用力叩著头,姿態卑微可怜。
    但格尔巴尔此刻哪有心思理会,他扫了一眼,见伙伴们已经走远,便提步准备离开暗巷。
    可就在余光一瞥间,却见那乞儿枯瘦的脚踝上,有一道环形的深红疤痕格外刺目。
    牛会长目光一凝,刚迈开的脚步也收了回来。
    他愣了许久,沉默著从兜里摸出来仅剩的一把鲁比,轻轻放到乞儿的手里。
    乞儿显然没报什么指望,因此见到手里的鲁比顿时愣住了,片刻,他猛地哽咽著喊:
    “谢老爷赏…谢老爷赏!”
    “我不是什么老爷,別这么叫我。”
    牛会长蹲下身子,仔细端详著乞儿的脸缓缓开口:“兄弟,你也是奴隶角斗士?”
    乞儿一愣,愕然地抬头:“老爷,您也……”
    格尔巴尔点点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咱俩弄不好,还是同一天被放出来的哩。”
    默然片刻,他问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白痴的问题:“怎么不找个活干,在这乞討啊?”
    “找过的……之前跟著一位老师傅挑粪,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突然跑了,工钱也没结。后来四处找活,都嫌我是奴隶出身,不乾净不要我……再后来,实在饿的不行,就去偷东西,让人打断了腿……就这样了……”
    乞儿的语气平静的可怕,不见悲哀,空余麻木。
    牛会长张了张嘴,瞳孔颤抖著,最终却什么安慰的话都没说出来。
    只是拍了拍乞儿的肩,站起身声音低哑:
    “去集市看看,这几天乳製品都便宜的很……奶酪棒一根,只要三个鲁比哩……”
    …………
    …………
    “牛会长——”
    砰砰砰!
    “有人吗——?”
    砰砰砰!
    租赁仓库外,齐格飞拍著门板,扯著嗓子叫嚷了五六分钟,却始终无人回应。
    他抬手捋著大背头,抽了口气:“嘶~这是人在浴场,嫖到失联了?”
    其实他也清楚,商会的人肯定不会住在仓库里。只是昨天走得急,也没问对方在哪落脚,才想著来这里碰碰运气。
    没错,齐格飞这是来当回头客的。
    在集市逛了一圈都没找到心仪的奶酪棒,財大气细的勇者大人决定出点血,直接把牛会长家的奶酪棒给包圆了,做自己的零嘴。
    可惜人不在,也没办法了。
    “明天再来看看吧。”
    齐格飞扫了眼四周,抖了抖风衣,径直走进附近的一家奥企商城。
    而就在他踏入商场不到半分钟后,远方街道上,格尔巴尔落魄的身影缓缓走了过来。
    他还在想刚才遇到的那个乞儿——像那样的无业游民,在乌尔巴兰的郊外有很多很多……或许不久的將来,自己和商会的兄弟们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一切都是牛会长自作自受。
    自由市场本该遵循供需平衡,是格尔巴尔自己抱著“能赚一点是一点”的小商人心態,才会落入这进退两难的境地。
    没错,在健康的市场经济下,供需关係这套规则是成立的。
    但在乌尔巴兰,这不过是个笑话。
    西奇兰信託掌控著整个市场,洛克菲勒的一个决策,就能让市场的风向瞬息万变。
    或许你还会问,那比蒙政府难道不管吗?
    很遗憾,管不了。
    至少现在,狼王还没有那个本事,去和洛克菲勒,或者说——去和洛克菲勒背后的商业帝国叫板。
    放眼乌尔巴兰,这里的商城、医院、交通、娱乐等基础设施,全都掌握在奥菲斯人的手里。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新建高楼里,坐的儘是西装革履的资本巨鱷。
    狼王顶著西奇兰信託的压力,强行废除了死斗赛,解放了奴隶角斗士,看似强硬。可这又能起多大作用呢?
    那些进入社会,除了玩命什么都不会的角斗士们,究竟能在哪里找到容身之地?
    以极低的待遇进入奥菲斯人的企业吗?
    听上去是个选择,但大资本们会甘心配合比蒙的政策吗?
    不会。
    甚至他们反抗的方式都无比简单——只需要在招聘要求加上一条【不招收奴隶角斗士】,就能让这批刚被解放的可怜人变成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再次被推入地狱。
    格尔巴尔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商场展柜的玻璃墙,倒映出一头穷途末路的奶牛的狼狈身姿。
    展柜里,身段丰腴的假人模特身披华丽衣裙,肩头挎著一只小巧的皮包,皮面光亮,镶嵌著金光闪闪的金属扣。
    而它的標价牌上,好死不死地写著——£30000。
    三万奥镑。
    巴掌大的皮包,连他妈一袋马奶酒都装不下的破包,售价却高达三万奥镑。
    三万奥镑!
    三万奥镑是什么?
    是总裁洛克菲勒资產的九牛一毛,是勇者齐格飞隨手就能拿来给自己买零食的零,是整个商会所有货品加起来的总价,是他格尔巴尔必须拼上性命才能换来的巨额款项!!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比蒙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又或者,从古至今,便是如此……
    从出身到相貌,从血统到阶级,一切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都是神圣而美好的,一切后天的努力奋斗挣扎都是污浊与丑陋的。
    冰清玉洁的王子公主地主財阀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吸引著蚊虫蜱蚁之辈为其授精传粉。
    矜矜业业的工人农民劳动者买卖人们,在人间篳路蓝缕,却遭遇著无端的鄙夷与尖酸。
    优越者编织著他们的故事,平凡者经歷著他们的人生……
    规则,本该是维护普通人的十字盾,却在既得利益者的操弄下,到底还是化作了挥向他们的屠刀。
    ——咔噠。
    牛会长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租赁仓库的门口。
    他取出钥匙,打开铁锁,推开大门,下午的阳光倾斜而入,驱散室內的昏暗,照在一辆马车上。
    车厢侧面,一块风尘僕僕的木牌静静躺著。
    牛会长眯起眼睛,一时间竟看不清楚那牌子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他揉了揉牛眼,凑上前,横看竖看地反覆看了许久,才终於看清楚了——
    那是自己商会的招牌。
    上面写著——
    【牛马不为奴】
    “呵呵……”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突然炸裂开来,在空荡的仓库中迴荡不止。
    奶牛独立在招牌前,捂著肚子,拍著大腿,涕泪横流的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