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威灵顿,你在不在听?说句话呀!”
    话机那头,杜高特焦躁不安的催促声还在一声接一声地传来。
    老者的目光始终落在棋盘上,仿佛根本听不见杜高特的喧囂,一言不发。
    文森特心中暗嘆一声,这次,恐怕谁也救不了自己这个同期的老校友了。
    他不再迟疑,就跟对面的老者一样,无言地抬起手,准备將话筒掛回机座。
    “文森……”
    就在他即將掛断的一瞬,话机里却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哽咽。
    “文森……豪尔赫死了……为,为了掩护我。他换上我的衣服,在摩恩人眼前自尽了……”
    “温切斯特……死了好多人,都是因为我……”
    通讯室內。
    那个刚才还强撑镇定、气焰万丈的杜大帅已是情绪崩溃,泪流满面。他死死攥著话筒,在一眾电报员惊讶的注视下,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哭得声音发颤。
    “我……我是个蠢货,文森,我一直很羡慕你……也嫉妒你,一呼百应的样子。”
    “我一直想变成你,以为只要照著你的样子去学……就能变得和你一样……”
    “但是……我错了……我把战爭想得太简单了……”
    “我看到一个士兵浑身著火,从大厦上坠落……他们都在为我挡子弹,全都因为我死了……”
    “你帮不帮我没关係……但你得救救那些还在前线拼命抵抗的士兵……他们好多刚从军校毕业……”
    “我是个废物……不是罗德里克的对手……求你帮帮他们,再这样下去,他们都会死的!!”
    文森特举著话筒的手僵在半空,满脸错愕地听著那一头的啜泣。
    杜高特他还是了解的,从学生时代起,对方就是个爱唱高调的人。
    总是把“牺牲是军人的荣耀!”、“帝国军人就该不畏牺牲!”之类的大话掛在嘴上,就好像不死人的战爭就不是战爭一样。
    可现在……这个张嘴“荣耀牺牲”,闭嘴“牺牲荣耀”的军二代,居然会如此不堪地哭喊认错。
    “文森……你帮帮他们吧……南部现在只有你能稳住局面了!这战之后,军功都给你!你就算要我的命,我也给你……”
    文森特神色复杂,握著话筒的手缓缓放下,最终却没有掛断。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对面的老者,眼神里带著恳切与徵询。
    却见老者眼中的寒霜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嘴角掛著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自顾自地將棋盘上的棋子一枚枚收回,低声嘆了口气:
    “输了,开下一盘吧。”
    文森特提著的心瞬间鬆了下来。
    忍不住暗自讚嘆一声。
    杜高特你小子的命是真的硬啊~
    他將话筒重新贴到耳边,沉声开口:
    “我听著呢。”
    那头的杜高特听见老同学熟悉的声音,激动得语调都快飘了起来:
    “文森!文森你听我说,我——”
    “你先別慌。”
    文森特刚硬地打断:
    “你现在是帝国南部战区的一军主帅,乱成这副德性,下面的军人们看著会怎么想?像话吗?”
    杜高特一愣,抬眼便见通讯室內的电报员与值勤士兵都满脸忐忑地望著自己。
    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態,连忙背过身去,手忙脚乱地擦乾脸上的泪痕。
    文森特声音冷静,条理分明地道:
    “前线的情况我大致听说了一些。这样,你把目前战局的態势、敌军部署、我军阵型,做个简明匯总发给我。我边看边给你参谋。”
    “好,好!”
    杜高特一边应声,一边回头大吼:
    “都回岗位!我要传输几封军报!”
    片刻,侍者就拿著两张先传来的军报走入庭院,递到文森特的手中。
    文森特扫了几眼,眉头瞬间皱紧,低声咂了一句:
    “输得这么惨?罗德里克这小兔崽子下手真狠啊。”
    “胜败乃兵家常事。”
    对面的老者一边重摆棋局,一边轻描淡写地回应:
    “失败不可怕,关键是从失败中学到什么。”
    他拿起一枚士卒棋子,在文森特眼前晃了晃:
    “你看,虽然上一局我输了,但这颗活下来的卒子,在规则下可以升格成士官,下一盘我就未必会输了。”
    文森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您说的是。我和杜高特是同期,对他这人算是了解。他出身军人世家,毕业后被家族安排进工程队,一直被保护得太好,有时候確实显得天真、教条。但他在学院时的军事成绩並不比我差,是个可塑之才。”
    “如果这场大败,能让他彻底清醒,真正成熟起来,那这一场牺牲……也算值得。”
    杜高特会输,那是意料之中的事。倒不如说他贏了才不正常。
    包括皇帝在內,从一开始就没人指望他能贏。
    想来,陛下大概是想通过这场战爭练兵,更是为了练將。
    杜高特刚才那番捨弃尊严、不顾顏面的恳求不仅保住了他的命,甚至还为他真正打开了通往帝国名將的康庄大道!
    所谓千军易得,一將难求——若他真能爭气起来,那这一仗,败得也不算冤枉。
    皇帝陛下应该也对此感到满意,否则,也不会默许自己伸出援手。
    然而,老者却眉头一挑,神色困惑道:
    “我在说棋局,你在说什么?”
    “啊?”文森特一愣。
    “不过,说起道格卿……”老者话锋一转,语气玩味:“我听说他的阁员席位,是几家企业联合『资助』拿下来的。”
    文森特脸色一沉,眉头紧锁:“有这回事?”
    “我也很意外,”老者摊开手,语气平淡:“连內阁席位都能运作,我都快不认识这个国家了。”
    文森特听出了老者话里有话,立刻站起身,脸色肃穆:
    “陛下,文森愿以性命担保,威灵顿军工与此事绝无——”
    “威灵顿卿。”
    他的话没说完,一身陨石灰正装的尤里乌斯抬起视线,鹰隼般的眼眸冷冷直视过来:
    “你到现在还觉得我是来陪你下棋的?”
    文森特呼吸一簇,眼神微颤,脑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
    皇帝的话已经近乎明示——哪怕他再迟钝,再不善权谋,此刻也完全反应过来。
    他妈了个巴子的……公司里竟然有人背著自己搞这种腌臢勾当!?
    文森特的拳头猛地攥紧,额头青筋直跳,张嘴就要喊人彻查。
    皇帝却隨意摆了摆手:
    “行了,事情都已经发生。还是那句话,失败並不可怕,关键是从失败中学到什么。”
    文森特咬著后槽牙,低声道:“他们是看我被革了职,想再傍一棵新树。”
    “你呀……”
    尤里乌斯摇头嘆息:
    “都三十五六的人了,心眼还不如隔壁那几个毛头小子多。我知道你不喜欢玩政治,但再不喜欢,也得懂点。”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沉默几秒,淡淡开口:
    “我老了。”
    文森特下意识脱口而出:“陛下,您正值春秋鼎盛——”
    “拍马屁也不会让我年轻。”
    尤里乌斯语气平淡地打断:
    “我確实老了,也没几年可活。但你们还年轻。”
    皇帝看著茶中的倒影,声音如水面轻波:
    “如果一个两个都这么顾头不顾尾……那等我死了,谁来保你们?”
    皇帝的话直白得近乎冷酷。文森特沉默,脸色沉凝至极。
    他明白,关於威灵顿军工插手內阁席位的事,到此算是被陛下揭了过去,也仅仅只是威灵顿军工这一家。
    算上此前自己私自调兵的行为,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这两件事放在奥菲斯歷任任何一位国王面前,那都是要被抄家灭族的!
    只有这位皇帝会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
    或许是念著自己这些年的战功,又或许……
    他真的是老了。
    文森特双拳微微颤抖,眼眶有点泛红。
    就在这时,话机中再次响起杜高特的声音:
    “文森,我把所有战报都发给你了,你赶紧看看!”
    侍者的脚步声隨即响起,又送来一叠新的军报。
    文森特压下情绪,接过文件开始快速翻阅。
    话机另一头,杜高特又补了一句:
    “那个……文森啊,这前线的情况,你先別告诉陛下。他老人家性情凉薄,可能会迁怒其他將官……我自己之后去领罪。”
    尤里乌斯的眉头顿时一挑。
    文森特嘴角猛地一抽,赶紧把头埋进战报里,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他边翻著战报边低声自语,声音里掺著无奈和一丝莫名的欣慰:
    “小兔崽子……这是真把我教的学得明明白白了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视线在战报上来回扫动,整个人完全进入了状態。
    终於,在大约十分钟后,威灵顿公爵猛然抄起话筒,目光锐利如刀:
    “发报——”
    “炮击山体?”
    指挥室內,罗德里克猛地回头,满脸的匪夷所思。
    弗兰点点头,正色道:
    “是的,殿下。就在刚才,奥菲斯第vi集团军的两个装甲旅突然调转方向,开始对银杉岭一线的山体展开密集炮击。我判断,他们的指挥系统应该恢復了。”
    他顿了顿,语气轻鬆:
    “不过也没什么意义了。黑铁十字军加上我们的两个骑兵师,早已推进到奥菲斯境內,大局已定。”
    可王子的眉头却越皱越紧,沉默片刻,神色陡然剧变。
    一把抓起弗兰的手,摁进沙盘中:
    “具体是哪几处山体,立刻告诉我!”
    弗兰一愣,赶紧將几个坐標標在战术沙盘上。
    “根据匯报,大概是在这些地方……”
    几面小旗插上去的瞬间,弗兰也愣住了。
    那些山体,全都集中在莱恩咽喉附近,甚至就在其周围!
    “殿下,这……”
    罗德里克脸色阴沉至极,目光死死盯著沙盘。
    口中低声吐出一个名字:
    “是文森特。”
    “罗德里克那小子的战术,总的来说就是一个。”
    庭院內,文森特一边端著话筒,一边与皇帝继续对弈:
    “利用弹性防御避开与我们的正面角力,再以龙骑军袭扰我方的指挥链与后勤线,靠局部胜利撬动整体战局。到目前为止,他几乎已经成功了一半。”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著几分笑意:
    “但我们没必要管他。他最大的对手不是我们,而是时间。入冬之后,莱茵河冰封,战线拉长,摩恩的弹性防线將无以为继。罗德里克清楚得很,一直在不间断地露出破绽,引诱你进攻。只要我们动手,也会暴露破绽。”
    话机对面的杜高特一点就透,兴奋地接话:
    “我明白了,你是要炮击山体引发塌方,直接封死莱恩咽喉!!”
    “如此一来,若是摩恩人还想进攻,就必须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清理崩塌,冬天一到,一切就都结束了。”
    文森特低笑著:“最重要的是——”
    “一旦莱恩咽喉堵死,飞龙部队姑且不论,但奔龙部队和我们的两个师团都会被堵死在帝国境內,变成孤军!”
    罗德里克脸色铁青,一拳敲在桌沿:
    “他要逼我们正面交锋!”
    弗兰听得面庞发白,指著莱恩咽喉的位置道:
    “可……莱恩咽喉是主战场,如果山体崩塌奥菲斯在这里的兵力也会被活埋的!他们难道不计损失吗?!”
    “不计损失。”
    皇帝將一组列兵棋子推上前线,语气淡然:“这一盘我总不能再输了吧。”
    文森特看了眼全线压上的棋盘,舔了舔嘴角,隨即向话筒下令:
    “发报——装甲旅持续炮击银杉岭,在摩恩突袭部队未后撤前,不得停火!”
    罗德里克盯著沙盘目光如刀锋般凌厉,思忖良久,他抬起头,语调坚定有力:
    “传信——飞龙部队掩护,地面奔龙部队、第三师麦克唐纳、第四师马尔蒙即刻撤回防线!”
    “发报——各步兵旅重整態势,无需顾虑境內的摩恩参军,全线挺进莱恩咽喉!
    “传信——各师团山体外构筑第二道反斜面阵地,严防敌军趁乱逆袭!”
    “发报!”
    “传信!”
    这一刻,分別身处战场两端的两位天才將帅,几乎异口同声下达命令:
    “全军压上!准备和摩恩决战!”
    “全军压上!准备和奥菲斯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