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嘎特镇。
    这是比蒙联邦最靠东的小镇之一,紧邻西西里斯大草原。
    全镇人口加起来也不到四千,几乎都是丰蹄的牛羊马骡,与草原密不可分。
    这里的居民祖祖辈辈都是牧民,有些经营著自家的小牧场,有些则在畜牧公司的大牧区中做工。
    日子虽然清苦,却也平稳安寧。
    直到那朵鲜红的蔷薇,忽然在草原的天际盛开。
    它猩红如血,妖艷至极,悬在天幕边缘,隨风摇曳。
    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也没人知道它究竟何时才会落下。
    只知道它从昨天傍晚开始就在那儿了。
    只知道……自从它出现后,一切都被改变了。
    此刻,全镇唯一的神庙前已经是跪满了人,一眾牛马羊骡以头抢地,慌乱不堪。
    一只老牛颤著手杖,神色惶急:
    “萨满大人,那朵……是不是诅咒啊?草原成了沼泽,牛羊都死光了,怎么会这样?”
    “我阿姊在前线军营做厨工,她还在草原上!我昨天还和她写信的——”
    一名羊族少年眼眶通红,哽咽著喊道:“萨满大人,求您保佑她平安回来!”
    “萨满大人!我朋友染上了腐病还能治好吗?”
    “我邻居今早身上也开始溃烂了,全家都被带去了祷洗所……”
    神庙祭坛上,蛇人萨满身披羽鳞巫袍,手执骨杖,站在眾生之上,声音宏大而威严:
    “安静!所有人都听我说!”
    他指向远方天际那朵妖艷的蔷薇,话语坚决:
    “那不是诅咒,而是神的旨意!是伟大神祇凯撒亲手降下的神!”
    人群譁然。
    “前任兽王巴格斯好大喜功,刚愎自用,违抗神諭,权欲薰心!忽视圣殿的劝告,强行东征摩恩,以为靠他自己就能扫平敌国!结果如何?”
    他举起骨杖,重重击地,发出一声低沉迴响。
    “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他本人尸骨无存!伟大凯撒雷霆震怒,降下神圣之,惩戒叛逆者!此乃神罚!!”
    “神……神罚?”有人瑟瑟发问。
    “正是神罚!”
    萨满掷地有声。
    “那,是凯撒的怒火——也是恩典。就是它击退了摩恩军!否则你们以为敌人为何不敢越界一步?”
    “不必惧怕!神罚不是针对你们,而是惩戒那些忤逆神旨的狂徒!”
    他转身,面对神庙內巨大的兽神石像,双臂展开:
    “伟大凯撒已降下启示,凡虔诚祈祷者,信仰不动者,腐之灾將避其身!你们只需守住信念,不作恶、不背誓,便会平安。”
    一时间,人群鸦雀无声。
    错愕、不安、恐惧、迷茫混杂交织,在萨满慷慨激昂的布道下渐渐沉静下来。
    低低的祈祷声四处浮起,一个接一个开始颂念凯撒之名。
    “凯撒在上……赐我庇佑……”
    “凯撒在上……”
    “萨满大人!萨满大人!!”
    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叫炸响神庙上空!
    一名人马族母亲抱著浑身染血的小马崽跌跌撞撞衝进广场。
    只见那马崽四蹄瘫软,身上裹著血跡斑斑的绷带,瘦小的身躯腐烂不堪,躺在母亲怀中微弱地呻吟。
    “萨满大人,这孩子只是被飘过来的瓣沾到了!就一下,全身都烂了!他才五岁,才五岁啊,求您施展神术救救他!”
    人马母亲跪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
    一抬头,却见她自己的脸颊上也已烂开一圈状的血洞,红肉外翻,发黄的连排牙骨森森。
    刚才还慷慨陈词的蛇人萨满脸色顿时煞白,像被人当场扇了一耳光,猛地蜷起身子,吼道:
    “放……放肆!別让这瀆神的悖逆之徒靠近神坛!她身上带著诅咒——拦住她!!”
    周围神庙侍卫连忙衝上前,却谁也不敢靠近,只是举起长矛,用冷冰冰的枪尖挡住那对人马母子。
    “滚回祷洗所!感染者不得靠近祭坛!”
    “谁准你私自逃出来的!?”
    萨满心中的惊慌转为愤怒,恶狠狠地指著那女人大吼:
    “你这丰蹄贱民,胆敢衝撞凯撒神坛,给我刺死她!!”
    几支长矛猛地刺出——
    人马母亲尖叫一声,腹部连中数枪,顿时鲜血如泉涌出,软倒在地。
    但她仍死死护著怀中奄奄一息的马崽,虚弱地抬起头,哀求著:
    “萨……萨满大人……救救……他……”
    萨满冷笑一声,咬牙啐出一句:
    “正因为你不够虔诚,才招来神罚!他生病,是你的罪!”
    他一挥骨杖,喝令道:
    “把这对瀆神者拉去祷洗所,用火焰净化他们骯脏的灵魂!”
    侍卫拖走人马母子,在石板路上一路拉出长长的血痕。
    神庙前,一眾丰蹄望著这一幕,纷纷低下头。
    不敢言语,更不敢阻止,只是把头埋的更低,祈祷声更急。
    对於兽神的恐惧,比腐病更早一步在他们心中扎下了根。
    远处的天边,猩红蔷薇仍静静悬掛在黄昏与夜色之间。
    艷丽、冰冷、不可直视。
    …………
    …………
    比蒙联邦首都,乌尔巴兰。
    天色阴沉,铅云压顶,寒风掠过兽王宫高耸的屋脊,掠过城墙八桿破碎的旌旗。
    凯撒广场上,人潮如浪,乌压压地涌满了整片石砖地。
    “他妈的,凭什么封城!?”
    “我要见王子!我要我儿子的消息!”
    “大萨满说巴格斯王已经战死了——是不是真的?!”
    “兽王宫到底在隱瞒什么!?”
    “利齿八旗將所有精锐交给了狼王,现在前线音讯全无,狼族作为八旗之首,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此刻乌尔巴兰的浴场、商城、医院等各类基础设施都已停摆。
    广场上的人潮越来越密,吵嚷声、喧譁声、孩童的哭叫混杂在一起,涌向宫廷卫队组成的人墙。
    连排的士卒被躁动的人潮挤地不断向內收缩……
    兽王宫,会议大厅。
    执政联邦的狼族官员齐聚一堂,脸色比天气还阴沉
    “前线的消息……要压不住了。”
    这是必然的。
    奥菲斯国民凝聚力极强,又沉浸在对魔前线大胜的欢庆中。新闻管控、言论引导,一层层封锁下来,西西里斯这边就算天塌了,短时间內也不会激起波澜。
    而摩恩信息渠道闭塞,如今更忙著宣扬“三线大捷”,只要封掉前往西境的大路,国民根本不会知道草原上发生了什么。
    但比蒙不同。
    作为【万里赤土】的直接受害者,他们离西西里斯太近了。
    牧民们的牧场就在草原上,谁死了,谁没回来,一清二楚。
    牛羊尸体、染病者、逃难者……一屁股的屎根本兜不住。
    更何况——有人压根就不想兜住。
    “神血圣殿的人一直在刻意散布不利於巴格斯王的谣言,把【万里赤土】说成是凯撒对我们狼族的惩罚。谣言一传十,十传百,根本控制不住!”
    財政官攥著双拳,咬牙低吼:
    “这帮杂碎,国难当头不帮忙就算了,居然还落井下石,煽风点火!”
    內政官冷笑一声:
    “陛下这些年对圣殿爱搭不理,现在他们找到了机会,可不得使劲报復?”
    “七旗部族的態度呢?”
    “能有什么態度?巴不得吃了我们唄!”
    比蒙军队中,后勤与輜重皆由丰蹄阶级负责。这些不具备战力的兵种,在统计时往往不计入兵力。
    真正负责衝锋陷阵的一线將士,几乎全是利齿八旗的战士。
    其中,狼族是隨著巴格斯登基才从锐爪阶级跃升为利齿阶级的新贵。
    虎、狮、豹、熊、蛇、鹰、象,这七旗,才是比蒙联邦真正的老牌贵胄。
    巴格斯之前,歷代兽王皆出自七旗。
    整个比蒙联邦六千万人口中,七旗的族人加起来还不到百分之五。
    可以说,这场战爭,狼王带去西西里斯草原的十万军队,就是七旗这一代绝大部分的青壮精锐,並且还是最亲近王族的那一部分。
    现在,他们的战士全军覆没,各大部族会是什么反应可想而知。
    眼下还没起兵造反只是因为还在忌惮巴格斯的余威,以及外部危机。
    但用屁股都能想到,如果兽王宫再不想出办法稳定局势,一场大內乱是迟早的事。
    “王子殿下……您拿个主意吧?”
    眾官员齐齐看向会议桌上首——那张原本属於巴格斯的王座。
    此刻,那张王座上坐著的,是一个有著火烧云般斑斕皮毛的狼族少年。
    芬里尔。
    群臣目光灼灼,可少年只是低著头,两只眼睛布满血丝,脸色一片死灰,像是连呼吸都忘了。
    內政官舔了舔嘴唇,犹豫再三,还是咬牙沉声道:
    “殿下,巴格斯陛下战死,如今您就是比蒙的兽王。芬里尔王子,不,芬里尔王!您必须振作起来啊!”
    “是啊,芬里尔王。”
    財政官也附和道:
    “我理解您的悲痛,可现在比蒙六千万同胞的命运都落在您的肩上,您不能再消沉下去了啊。”
    “芬里尔王!”
    “芬里尔王。”
    “芬里尔王?”
    “芬里尔王……”
    一声声“王”在耳边迴荡,恍如山谷中沉闷回声,更似山岳般的沉重压顶而下。
    少年狼的肩膀颤抖,眼眶圆睁,满是血丝的眼珠剧烈抖动,最终,歇斯底里地爆发而出。
    “闭嘴!!”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会议厅內顷刻死寂,只有芬里尔粗重地喘息在空气中迴荡,宛如一头穷途末路的孤狼。
    眾狼族官员默然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苦涩。
    一阵沉默后,內政官深吸了一口气,再要开口:
    “芬里……”
    “就让他安静一下吧。”
    一个温婉的女声传入厅內。
    眾人循声望去,隨即纷纷起身,躬身行礼:
    “王妃殿下。”
    芬里尔的生母,巴格斯的遗孀,雪莱王妃缓缓步入厅內。
    她一身素衣,步伐轻柔却不失威仪,走到近前,朝一眾辅政大臣微微一礼:
    “诸位大人,麻烦让我和这孩子单独聊聊。”
    大臣们对视一眼,隨即默然点头,依序退下,將沉重与混乱一併带出厅外。
    大门闔上,空旷的会议厅內,只剩下母子二人。
    雪莱王妃走至王座旁,俯身坐在儿子身边,伸手轻轻抚摸他颈后的毛髮。
    “好了,没人了。想哭就哭出来吧。”
    芬里尔僵硬地抬头,红著眼死死盯著母亲那张温柔却憔悴的面庞。
    连日的高压与恐慌再也控制不住,他一头扑进母亲怀里,放声大哭。
    “母妃…父王死了……父王他真的死了……”
    “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比蒙要怎么办啊?!!”
    他哭得像个孩子,他也確实还只是个孩子,芬里尔今年不过十七岁,和摩恩的小公主堪堪同龄。
    现在的他並不是什么狼王,只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少年。
    王妃紧紧抱住他,轻抚著他的后颈,就像儿时他做噩梦时那样。
    只是,这次她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哭声持续了有十分钟,狼崽子的哽咽才渐渐停下。
    “芬里尔,这些问题我无法替你回答。”
    雪莱王妃声音温柔,却带著不容逃避的坚决:
    “想想你父亲为什么要把你留下。回忆一下,他临走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芬里尔抬起头,鼻息粗重,眼中尚有泪痕。
    耳畔边,却响起了巴格斯的声音:
    “芬里尔,守住国家的任务,就落在你身上了……”
    少年狼的身躯,在这一刻,终於停止了颤抖。
    雪莱王妃轻声问道:
    “冷静下来了吗?”
    芬里尔鬆开她的怀抱,抬手用袖口擦了擦满脸泪痕,声音还带著哽咽:
    “嗯……”
    “那,你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吗?”
    芬里尔沉默片刻,思维清晰地说到:
    “参加树海和谈。儘可能在会议上,为比蒙爭取盟友。如果能得到奥菲斯和洛斯林德的支持,国內的乱局就有希望稳定下来。”
    王妃点了点头:“还有呢?”
    王子攥紧拳头,挣扎许久,咬牙切齿地吐出:
    “情况允许的话,最好和摩恩……也要化干戈为玉帛!”
    雪莱王妃看著他,终於露出欣慰的笑容:
    “成功不是终点,失败也並非末日,最重要的是继续前进的勇气。王没有看错你,芬里尔。”
    少年狼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
    “母妃,我要去参加树海和谈,这段时间……”
    “不用担心。”雪莱王妃温声打断他,神情篤定:“国內就交给我。”
    芬里尔重重点头,衝著大门方向朗声开口:
    “都进来吧,商议商议,准备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