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莱茵河港口。
    一艘商船正待拔锚,驶向罗兰特。
    甲板上,男人披著白大褂,仰靠躺椅,单手举著《演绎法》遮住脸。
    躺椅前,两名刺客,更確切说,是两名海盗,正匍匐在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非,非常抱歉,巴巴罗萨大人……我们失手了……”
    啪。
    书本合拢。
    红色的络腮鬍子显露出来,发福的面庞下,一双灰扑扑的眼眸冷冷落下。
    弗雷德里克什么都没说,可那两人已抖得像筛糠。
    其中一人终於忍不住,小声哆嗦著解释:
    “是冰……冰海上將——”
    “对对,冰海上將!他一直护在目標身边,我们——我们不是对手,所以……”
    “宇都宫星梅的干预本就在计划之內。”
    巴巴罗萨突兀开口,生冷地截断了话头。
    “自杀式袭击带来心理震慑的同时,也能带去镇静。大多数人在见到一个自爆者后,是不会想到还有第二、第三个人紧隨其后的。”
    “我没记错的话,命令是若第一击不成,你们两个也要一併自爆。”
    他顿了顿,眉峰拧得更深:
    “所以你们两个为什么还活著?”
    两名海盗的脸色霎时一片死白。
    其中一人骤然猛磕下去,砰的一声,额头砸在甲板,闷响中血珠迸出。
    “巴……巴巴罗萨大人,请您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留著我们吧……留著我们吧……”
    “我们愿意为您赴汤蹈火!”
    “我们能派上用处的……”
    他们一边磕头,一边哭嚎,额头砸得砰砰作响,不消片刻,血肉模糊,甲板上已印出一层殷红的痕跡。
    他们俩,加上那个刚刚自爆的倒霉鬼,原本都是白沙议会的海匪。
    本该下场惨烈,但由於实力还不错,被布雷克团长相中,这才非常幸运地没有变成“助手”。
    此番跟隨巴巴罗萨远赴摩恩,就是为了执行这场袭击。
    至於为什么不逃?
    笑话,如果逃的掉的话,他们早就逃了……
    白沙议会那些心存侥倖、试图反抗或逃跑的同僚,最终下场无一例外全部成了实验室里的活体样本。
    眼前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红鬍子男人,是个真正的魔鬼,比无尽海的任何大匪都要可怕百倍、千倍。
    “行了,下去吧。”
    巴巴罗萨不耐烦地摆摆手。
    两个海盗闻言,脸上却不见半点如蒙大赦的神采,反而抖得更加厉害。
    “大人让你们下去就下去,还磨蹭什么?”
    一旁的梅莉冷冷开口:
    “就这么想回无尽海吗?”
    两海盗骤然僵住。
    沉默许久,才麻木地爬起身,摇摇晃晃地退下甲板。
    梅莉注视著他们离去的背影,微微沉吟,转头轻声道:
    “要不,再派我们的人试一次?”
    弗雷德里克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眉宇间透出烦躁:
    “事不过三,齐格的霉头不是这么好触的。而且,我已经在这里逗留太久了。”
    弗老大的心情很糟糕,因为他今天必须要离开王都了。
    他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尤其是在齐格他们三人身边,否则很容易就会让贝克街的那位给盯上。
    说实话,自从亲手解决掉那些世家门阀、替母亲报仇之后,能令弗雷德里克心绪不寧的事已寥寥无几。
    而“浪潮”这个东西无疑是一根剔骨的毒针,深深扎在他腰眼,让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在王都的这段时日里,他时时刻刻都想杀了阿道勒·特劳恩。
    可要在齐格的眼皮底下动手,那是难如登天。
    对方显然从一开始就在防备自己,把星梅牢牢安置在阿道勒身边,常规的暗杀手段几无可能。
    不过猎手开弓的那一瞬,也是最容易露出破绽的时刻。想抓住齐格的破绽,只能是在他对付太阳神教的时候。
    为此,弗雷德里克甚至动用了埋伏在梅內卫中的人脉,狸猫换太子,这才製造出宰相府前那记连齐格都始料未及的惊雷。
    这原本是个一举两得的计划:既能除掉阿道勒,又能在记者的闪光灯下,把太阳信徒塑造成癲狂的暴徒,也算给齐格递去一份补偿。
    只可惜……
    “殿下……”
    梅莉欲言又止。
    她实在不理解。当年面对杀母之仇,弗雷德里克都能忍辱负重,筹谋十余载。
    怎么如今面对阿道勒这么一个小人物反而如此上心?
    “小人物是很可怕的。”
    弗雷德里克淡淡开口:
    “他们没有见识,也没有节制。文化贫瘠,眼界狭窄,骨子里却对权力有著最狂热的饥渴。一旦將力量攥到手中,就会比任何人都残忍,那是他们证明自己唯一的方式。”
    “他们需要不断树敌,需要通过践踏比他们更弱的人,来维持那点虚妄的权威。这样的人,一旦匯聚成群,就会变成洪水般的力量。盲目、野蛮、不可理喻,却能掀翻一切秩序。”
    他眯著眼,眸子里闪过一抹阴影:
    “不巧,『浪潮』里全是这样的人。”
    弗雷德里克有种预感——这很可能是最好的,也是最后的下手机会。
    等他下一次再回摩恩时……“浪潮”或许会壮大到连他都啃不动了!
    噗通~噗通~
    两声沉闷的人体落水声先后响起。
    巴巴罗萨才缓缓靠回躺椅,翻开《演绎法》遮住脸,淡漠的声音自书后响起:
    “启航吧。”
    …………
    …………
    “还好吧?”
    宰相府內,齐格飞望著面前的阿道勒。
    “弹头已经取出来了,感谢您的关心。”
    阿道勒脸色苍白,仍有些惊魂未定。
    幸得杨静出手及时,伤势並不算重,至少比上次中毒险些去见太奶好的多。
    子弹取出,经神术治疗,现在除了体力虚弱外已无大碍。
    “阁下,您又救了我一次……”
    阿道勒眼眶微红。
    齐格飞摆摆手:“別说了,这也是我的失策。”
    弗雷德里克想杀阿道勒他是早有防备的。但他实在没料到,对方居然疯狂到直接派人在他宰相府前搞自杀式袭击!
    也真是无尽海混久了,做事都带上了一股恐怖分子的意味。
    不过这也能侧面看出,弗老大是多么忌惮“浪潮”这个组织。
    只是,正如齐格飞无法说服罗德里克捨弃太阳神教,弗雷德里克也劝不动齐格飞放弃“浪潮”。
    摩恩f3既是合作前进的手足亲朋,但同时也是互相牵制。
    三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和计划,且都是极度自我的人,很难被他人左右。
    齐格飞当然也知道“浪潮”的危险性,但面对【伊甸】,这是不可或缺的力量。
    仅凭齐格飞一个人,是不可能对那根庞大的主干血管,造成什么有效威胁的。
    只是,他无法把和血管有关的隱秘透露给这里的土著。
    尤其是弗雷德里克这个,被史官直接点名,要格外小心的血管土著。
    自己要是乱说话,指不定哪天这位摩恩点子王就要突发奇想,在奇兰血管上凿洞了……
    “阁下,您知道是谁要杀我吗?”
    阿道勒忽然低声问,声音微抖。
    宰相瞥了他一眼,淡淡开口:“知道。”
    “那——”
    “不过我建议你不要去深究对方是谁。”
    齐格飞语调微凉地打断:“那个人连我都未必惹得起。”
    阿道勒沉默,双拳在身侧悄然攥紧。
    良久,他抬起头,露出一丝笑容。
    “既然阁下这么说了,我就理解了。”
    “嗯,別想太多,回去好好养伤吧。”
    齐格飞点头,淡声道:
    “我会派人在暗中保护你的安全。”
    “是!感谢阁下!”
    阿道勒朗声回应,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几乎在回身的瞬间,他的脸色便骤然阴沉下来。
    宰相阁下让自己不要深究?怎么可能不深究!
    他可是差点就死了!
    而且还是两次!
    到底是谁,屡次三番要取自己性命?
    自己招谁惹谁了?凭什么要承受这种无端的袭杀?!
    这事绝不能就此作罢!必须查清楚!
    否则,自己这个话事人以后还怎么做?!
    “阿道勒先生~”
    走到房门前,宰相的声音忽然响起。
    阿道勒心头一紧,旋即挤出笑容回头:
    “阁下还有何吩咐——”
    一只黑色的手掌驀然在眼前张开,一把抓住了他的脸。
    “呜?!”
    阿道勒只觉得双眼一黑,黑红魔力顺著手套涌入头颅,在额头上缓缓勾勒出一颗反逆的五芒星。
    【七宗罪·色慾之手】!
    齐格飞神情冷漠,掌心死死捏住阿道勒的头。
    老实说,弗老大屡屡对他的人下手,属实让齐格飞感到不悦。
    可换个角度来看……能让那个弗雷德里克都忍不住杀之而后快,这件事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阿道勒或许以为他把情绪掩饰得很好,可在齐格飞的冷读术下,根本无所遁形。
    齐格飞一直在限制“浪潮”的力量,但阿道勒·特劳恩不同。
    作为话事人,他能亲临新王登基的王座大典,能自由出入宰相府邸,宰相喉舌的身份让他的一言一行近乎一呼百应。
    他与这个国家的金字塔尖靠得太近了,近到滋生出一种错觉——
    接近权力的人,往往会误以为自己拥有了权力。
    齐格飞得把这种错觉,扼杀在摇篮里!
    仅靠【欺人之谈】还是不太保险,毕竟此前有过內卫被弗雷德里克策反的例子,再打上一层奴役烙印作为保险。
    逆五芒星宛如墨跡般没入皮肤。
    片刻后,阿道勒黯淡的瞳孔渐渐恢復光亮,迷濛的视野重新清晰。
    眼前,宰相正半倚椅背,嘴角掛著淡淡的笑。
    阿道勒如梦初醒般喃喃道:
    “阁下,您刚刚有唤我吗?”
    “对。”
    齐格飞微抬下巴,语气平和:
    “都中午了,在府里用过午餐再回去吧。”
    阿道勒苍白的脸上顿时浮现喜色:
    “谢阁下厚爱!”
    房门嘎吱合拢。
    始终立在阳台边的杨静,这才开口: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她直接无视了刚才的插曲。
    “芬里尔將在下周继位,登上兽王之座。”
    齐格飞淡淡开口:
    “他会在仪式上以丰收神术治癒腐病,当眾戳穿神血圣殿的谎言。”
    “这么直接?”杨静微愣。
    “对。莉莉丝的来信说,狼豹同盟已准备好与熊蛇开战,只需摩恩拖住奥菲斯扶植的虎鹰。”
    “我们不插手?”
    齐格飞摇头,语气不冷不热:
    “这是一次难得的实验。我们知道凡人的信仰是神祇的『宝箱』,但对『信仰』本身的运作仍模糊不清。正好借这次机会观察,看看凯撒失去信仰后,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又將作何回应。”
    “……以此推演【伊甸】的动向。”杨静若有所思。
    啪!
    响指清脆。
    黑色封皮的漫游手册凭空落在齐格飞手中。
    “正確。”
    他一边翻开手册,一边道:
    “芬里尔也想自己解决国內问题,那就看看这头小狼崽能走到哪一步吧。”
    和阿道勒一样,他並不担心芬里尔会失控。
    且不论莉莉丝就在比蒙盯著,即便芬里尔真能青出於蓝,率军击溃熊蛇同盟,那接下来等待他的仍是神血圣殿的大萨满伊索,以及——
    兽神凯撒。
    那是连巴格斯在世都无可奈何的存在,更別提芬里尔了。
    芬里尔肯定清楚这一点。
    他此刻的执念,不过是狼族王子向摩恩摄政王证明自身价值的姿態……
    也是,一个少年狼,对杀父仇人仅存的微弱抵抗。
    杨静歪了歪头:
    “我还需要留下吗?”
    她的语气里,带著毫不掩饰的不情愿。
    齐格飞摇头失笑:
    “嗯,弗老大应该已经走了,你也儘快回无尽——”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直勾勾盯住手册,在同一页上前后翻动。
    “怎么了?”杨静微愣。
    摄政王眉头缓缓皱起:
    “莉莉丝今天还没传过消息。”
    比蒙风雨欲来,这段时间莉莉丝几乎每天都要多次匯报乌尔巴兰的情况,即便没有动静,也会报个平安才对……
    “会不会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她只是个外交大使,能有什么事?”
    齐格飞沉声回应,迅速翻到地图页。
    这一看,他整个人猛地站起!
    只见,昨晚还位於乌尔巴兰的桃心標记,此刻竟已出现在比蒙东部边界!
    这种速度,绝非正常行动能做到的。分明就像是——
    杨静眼神一沉,低呼出声:
    “她在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