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的阳光燃烧到极致,隨即猛然一暗。遮蔽小半个天空的庞大夕阳沉入地平线,昏黄色的云朵翻卷飞退,夜幕来临。
    灰羽雕鴞扑棱著翅膀掠下枝头,圆溜溜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座破败小镇。
    残屋残墙,苟延残喘,屋檐摇摇欲坠,屋瓦碎裂出形的窟窿。透过那些窟窿,要么空无一人,要么……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著“人”。
    镇口立著一块木牌,箭头上歪歪扭扭刻著比蒙语、奥菲斯语、摩恩语三行字:
    【布嘎特镇】
    木牌尚且崭新,显然就在不久前,这里还热闹非常,甚至算得上是个旅游驛站。
    而此刻,远方一颗颗火点亮起,星罗棋布般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宛如一片缓缓坠落的密集星河,將小镇彻底吞没。
    轰然一声,一道红影破屋而出,木屑纷飞。
    那是一头毛色如火烧云般的公狼,披著夜色狂奔。
    ——芬里尔。
    確切地说,是变作芬里尔模样的莉莉丝。
    她的呼吸急促,神情倦怠。十分钟前才刚寻到落脚之处,如今追兵便已將网收紧。
    原本的计划是,变作芬里尔吸引火力,绕两圈后再换作飞鸟鼠雀,溜之大吉。
    但现在看来,事態已经有些失控了。
    神血大萨满的能力,古怪到超乎常理。
    无论莉莉丝化身芬里尔、变回自己,甚至偽装成一截腐朽枯木,都依旧会被牢牢锁定。
    虽然不清楚其中的关窍,但伊索的预知显然与【千里眼】的广泛预见不同,而是极具个体指向性的,一旦锁定目標,便是插翅难飞。
    更要命的是,对方的能力还不仅仅於此……
    远处,点点火光忽然分流,左右铺开,宛如一只缓缓收拢的巨网。
    火光织出的u字弧线要將布嘎特镇彻底兜入其中。
    高耸神龕下,豹族斥候躬身举火,把声音压得极低:
    “大萨满大人,包围网已经洒出。”
    寂静良久,神龕內才传来沉重而冗长的嘆息。
    老龟伊索双目半闔,缓慢讲述,声音像从亘古传来的迴响:
    “从前,有一只野兔,她讥笑乌龟步履迟缓。乌龟不服,於是二人约定一场赛跑……”
    ……
    “起初,野兔飞快狂奔,乌龟则拼命爬行。很快,两者之间已拉开极大距离。野兔的速度,快得让乌龟望尘莫及……”
    呼啸风声拍打耳膜,景物在视野中飞速掠过。
    莉莉丝压低身子,胸口与小腹水银涌动,瞬间伸出四条腿,八足齐驱,疾如闪电狂飆!
    从高空俯瞰,她宛若一道红白流光,直衝向尚未合拢的火光包围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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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途中,野兔回头一望,乌龟踪跡全无。她得意洋洋,便自言自语——”
    “先休息一会儿吧……”
    莉莉丝回望远处零落的火光,长舒一口气,困意席捲全身。
    她已连续两日两夜不眠逃亡。
    变形怪虽无疲惫概念,但仿身有极限。
    芬里尔的身躯再强健,也难支撑如此消耗。
    “不能再和他们绕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小妹应该已经把芬里尔送到摩恩了吧?”
    莉莉丝强忍疲倦取出史页,给齐格飞传去具体坐標,可以的话,最好是能派人来接引一下自己。
    ……
    “而乌龟,却从未停步。他一点点爬,一寸寸挪,终於追上遥遥领先的野兔。此刻,她正躺在树荫下沉睡……”
    传信完毕,莉莉丝拍了拍脸,强振精神:
    “好了,那就继续——”
    话音,戛然而止。
    举目望去,村镇外的草原上火把如潮,密密麻麻,正迅速收拢包围!
    “怎、怎么可能!?”
    莉莉丝失声惊叫。
    刚才追兵明明还在几千米开外,怎么一瞬间就到了眼前!?
    自己有耽误这么久吗?!
    “野兔醒来,回头一望,乌龟已不见踪影。再往前一看——不得了,乌龟已抵达终点……”
    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隨夜风渗入耳畔。
    莉莉丝浑身一颤,僵硬地转过头去——
    那尊庞大如小山的骨血神龕,竟已近在咫尺!
    不足五百米的距离,仿佛隨时能吞噬她。
    一股猛烈的恶寒瞬间爬满全身,莉莉丝全身毛髮皆张,近乎是夺路而逃!
    “野兔这下子急了,慌忙追赶……可已经晚了。乌龟心知若是正常赛跑,自己绝无胜算。於是,在野兔沉睡之时——”
    “截断了她的双腿。”
    啪!
    血水翻飞,骨肉崩裂。
    莉莉丝的双腿猛然炸开,喷溅的血肉在空中逐渐变成银白水银,点点洒落。
    失去平衡的她狠狠摔倒,打著滚翻出老远。
    神龕中,沉重的喘息仿佛在耳边轰鸣。
    老龟伊索幽幽嘆息:
    “这便是——《龟兔赛跑》的故事……”
    莉莉丝翻滚著前扑,四肢一撑,硬生生再次跃起。
    疼痛宛如骨髓燃烧,却只维持了短短一瞬,水银涌动间,两条后腿已然復原。
    她顾不得停歇,继续疯狗般窜逃。
    这点伤势,对变形怪来说算不了什么,可心底的压抑与困惑,却已堆积到极点。
    不对劲……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她思绪飞转,猛地抬头。
    银月悬天,冷光刺破云翳,倾泻在这片死寂的空镇上。
    莉莉丝瞳孔不由得微微收缩。
    她分明记得,不久前,太阳才刚刚落下!
    身后,那尊血色神龕在夜幕里渐渐远去,似乎並未追赶。
    可老龟伊索那苍老而压抑的声音,却再一次幽幽响起——
    “从前,有个放羊娃……他每天都去山上放羊……”
    ……
    “有一天,他百无聊赖,便朝山下劳作的农夫大喊:“狼来了!狼来了!救命啊!””
    嘭!
    街道两侧的木门猛然炸开,熊人步卒蜂拥而出,巨掌横扫,封死街口。
    震耳的熊咆与腥臭的涎水喷洒在空中扑面而来。疾驰中的莉莉丝脸色铁青。
    “这就已经围拢过来了?!”
    她前腿急剎,后腿蓄力,猛地一跃,扎入右侧小巷。
    下一瞬,围堵在街头的熊人步卒,连同他们的咆哮声一同仿佛镜水月般消散。
    “农夫们气喘吁吁赶到山上,却连狼影都没见到。放羊娃哈哈大笑:“真有意思,你们上当啦!””
    ……
    “第二天,放羊娃故技重施,善良的农夫们再度衝上山,却依旧扑了个空。”
    十米,五米,两米……
    莉莉丝的位置距离小巷的出口越来越近,前方忽然响起一连串弓弩拉弦声。
    “放箭!”
    怒吼炸响,豹族斥候整齐列阵扣动扳机,涂满麻痹毒药的弩头如同瓢泼大雨直射而来。
    莉莉丝啐了一口,踩著两侧的墙面,左右横跳登上房顶。
    抬眼一看——哪有什么弓弩队,前方的街面上根本空无一人。
    ““哈哈!你们又上当了!哈哈!”放羊娃笑得直不起腰。”
    “农夫们被他一再欺骗,终於愤怒至极,发誓再也不信他的话了。”
    莉莉丝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竟然被如此拙劣的幻术给骗了过去。
    她一把砸开天窗,身形如同野猫般轻盈落下,环顾四周。
    这是一座不大的仓库,四处堆满了过冬的米麵粮油。空气中白雾翻涌,仿佛谁家的粉袋早已破裂,细粉悬浮在昏暗的光线里,像是无声的雪。
    莉莉丝目光闪动,片刻犹豫后,水银般的涟漪顺著体表涌动,身形迅速缩小,化作一只粉毛老鼠,吱吱钻向墙角缝隙。
    敌人能锁定她的位置,但看样子分辨不出她的变化。趁此刻四下无人,换个模样悄然溜出去才是上策——
    “终於有一天,狼真的来了。”
    嗤——
    火焰跳跃。
    一支点燃的火把陡然从天窗坠落。
    燃烧的布条映出橘红火光,倒映在粉毛老鼠骤然凝固的瞳孔中。
    轰!!!
    空气中瀰漫的粉尘被引燃,烈焰与衝击波在狭窄的空间內炸裂开来。墙体崩裂,屋顶顷刻间冲天而起,仿佛一座迸发的火山撕裂夜幕。
    一道身影被爆炸掀飞,从火海与浓烟中拋出,拖著长长烟尘在地上连滚数圈。
    “咳!咳咳!呸——呸!”
    莉莉丝狼狈地吐出满嘴黑粉,半跪在地。
    “可当放羊娃呼救时,已无人再相信他。於是,他被狼群活活撕碎。”
    大地在震动。
    血色的神龕俯瞰大地,庞大的阴影彻底遮蔽了月光,四野陷入窒息般的黑暗。莉莉丝娇小的身影,被那压下的阴影吞没。
    “这便是——《狼来了》的故事……”
    神龕深处,老龟伊索喘息沉重,目光平淡扫下:
    “后生,穷途末路,与其负隅顽抗,不如束手就擒。”
    莉莉丝眼神闪烁,心口发紧。
    直到此刻,她才稍微看明白些,这老王八的寓言不是单纯的敘述,而是规则。每一个故事,都会化作战场的法则,强行套用在敌我身上。
    就如方才《狼来了》,多次虚假的呼喊后,真实將无人理会。
    她被对方製造的幻象干扰了判断,被诱导著进入了那间粉仓,而那里才是陷阱的核心。
    燃烧的仓库浓烟阵阵,爆炸的余烬尚未熄灭,一名豹族军官踏步而来,冷声质问:
    “使者女士,芬里尔王子在哪?”
    爆炸前一瞬,莉莉丝姑且是变回了自己的样子。
    她认得眼前这张脸——昔日芬里尔的盟友,如今倒戈的急先锋,眼里满是迫不及待的邀功心切。
    莉莉丝沉默片刻,抬眼扫向神龕中的老伊索,索性不再偽装。抖落身上的尘土,昂著下巴冷笑:
    “哼,早就不在这儿了,笨蛋!你们追著的芬里尔,其实是——”
    话音忽然顿住。
    风声突变,草木无端颤动。四野死寂,连虫豸的鸣叫都在瞬息间噤声。那就仿佛……这片区域骤然降临了一头万物天敌。
    莉莉丝眼底顿时涌动出几分压抑不住的激动,隨即强行收敛,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什、什么王子?我怎么会知道?”
    她捂住脸,肩膀颤抖,委屈巴巴抽泣著哭诉:
    “比蒙自己闹政变,却拿摩恩的使者开刀,还有天理吗?呜呜呜——”
    只可惜,分裂的变形怪莉莉丝並没有梦魔莉莉丝的媚骨天成,因此这般惺惺作態不仅不会惹人怜惜,矫揉造作的模样反而让人心生厌烦。
    豹族军官果然怒极,眉头紧锁,狞声道:
    “你他妈在逗我们玩呢?!”
    他刚要伸手去抓莉莉丝的头髮,夜空深处,一句冷幽的男声忽然传来:
    “哦……原来如此。”
    那声音並不大,情绪也不激烈,却像一股寒流,顺著脊椎直灌骨髓。
    空气凝固,包括神龕中的老伊索在內,所有追兵的目光齐齐上抬。
    银月高悬,夜风猎猎。白髮男子静静浮於半空,黑袍翻卷,如同幽魂自阴影中现身。
    “宰相阁下!”
    莉莉丝惊呼,眼中是做作的意外与真心的狂喜。
    隨著这声惊呼,人群却顿时安静下来。
    追兵们面面相覷,一时间谁都不敢吭声。
    那名豹族军官更是僵在原地,手悬停半空,一双三角眼滴溜溜乱转,冷汗顺著鬢角滚落。
    神龕深处,老龟伊索缓缓睁大双眼,昏黄的瞳孔锁住那一袭身影。
    黑袍宰相宛若一只夜梟般飘然而落:
    “我得道歉,我国的莉莉丝大使给诸位添了不少麻烦。她啊,总是这样——爱逞无谓的强,挨无端的打,最糟糕的是,她的运气也不是特別好,总会撞上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
    “直面堂堂神血大萨满伊索大人,她实在有些不够资格。不过没关係……”
    脚尖落地,周围的尘土无声盪开。
    摄政王的脖颈左右扭动,噼里啪啦的骨响仿佛战鼓擂动。
    “我与比蒙的各位可都算是老相识了。接下来的事,就由本王亲自接手。”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四周,一张张戒备却压抑不住恐惧的面孔尽收眼底。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哦对了,在场的大多数人,还没见过我这副模样。也罢,反正在各国高层之间也已经不再是秘密,就让我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
    他轻笑出声,抬起双掌將额前的白髮顺势向后一捋,毫不掩饰的露出光洁的额头与那三根王冠状的犄角。
    隨即右手插兜,左手悠哉地掏出一根奶酪棒,若无其事地塞进口中。
    “我叫齐格飞。”
    魔王咬下一口奶酪,语气一字一顿:
    “或者你们也可以叫我——齐格鲁德。”
    “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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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官记录影像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