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
    火柴点亮油灯,昏黄的火光摇曳,把简陋的帐篷照亮。
    芬里尔扶著老狼坐在席上,递上一碗热腾腾的马奶酒。
    “叔,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瓦尔格却没有伸手,只是看著对方的脸呆愣出神,好似在做梦。
    “叔?您没事吧?”
    芬里尔再喊了一声,老狼这才像是如梦初醒,好不容易平缓下来的情绪再次失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少主……少主!真的是您啊……老臣怎么样都行,您没事比什么都重要!”
    芬里尔望著这张饱经风霜的面孔,心头一颤。
    瓦尔格是他幼年时便追隨父王的旧將,几乎是看著他长大的,堪称半个亲人。能在这座祷洗所里重逢,確实是意外的喜悦。
    可他很快收敛情绪,伸手將老狼扶起,语气沉稳:
    “叔,敘旧以后有的是时间。您先告诉我比蒙现在的情况,我们狼族的力量还剩多少?”
    “是,少主说得对……”
    老狼抹了把泪,沉吟片刻,低声答道:
    “据老臣所知,首都成编制的军队已尽数被打散。各地虽还有些力量,却无人统一指挥。不仅如此……他们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乌尔巴兰已被叛军掌控,以及……”
    瓦尔格將所知娓娓道来,芬里尔听得眉头越锁越紧。
    情况比预想中的还要糟糕。
    叛军优先控制了兽王宫,直接让狼族的军队失去了大脑。而除了乌尔巴兰以外,比蒙各地信息闭塞。政变至今已过去两周,全国上下根本就不知道比蒙已经改天换日了。再加上新政府一直借雪莱王妃的名义行事,便更难看出端倪。
    叛军的目的十分明確,就是趁这段时间儘快肢解狼族势力,暗中清理掉如瓦尔格这般具有號召力的头狼,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將整个族群安静地闷死。
    必然有奥菲斯人的指点……
    芬里尔眯了眯眼,心中有了计较。
    “这座营地一共收容多少族人?附近还有多少这样的营地,您可知道?”
    老狼点点头:“这座营地大约一百二十人,几乎都是兽王宫的卫队。被打散之后分入东部三百多座祷洗所中……我们这边算是最大的了。”
    “被分得这么散……”
    芬里尔心头一沉,又追问:“除了蛇、熊、豹,其他旗族有什么动静?”
    瓦尔格摇摇头:
    “老臣不清楚。但看形势,他们就算没帮叛军打压狼族,也必然在冷眼旁观。”
    其实,並不是所有八旗都会如此落井下石。倒不如说,巴格斯在世时,比蒙八旗曾空前团结,哪怕是最忠於神血圣殿的蛇族里,也有人愿意追隨狼王。
    可惜,那些忠心耿耿、认可狼族统治地位的八旗精锐,几乎都隨著那场大战葬身赤土。那十万人,是真正的中流砥柱——不是部族的明日之星,便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如今他们尽数陨落,继位之人自然大半短视昏庸。
    “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芬里尔低低吐出一声冷笑。
    隨即,他用徵询的目光看向身侧的那袭黑袍:
    “阁下,您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老狼的视线也顺著看去,其实他早就注意到这个戴著兜帽的黑袍人了,只是见少主没有主动介绍,便就没开口问。
    大概是少主在摩恩时收下的幕僚,反正总不可能是黑袍宰相吧?
    黑袍人摇摇头:“你看著办。”
    芬里尔这才正色道:
    “叔,劳烦您召集营地里所有的狼,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瓦尔格眼神瞬间亮起,却很快被警惕和忧虑盖过。他猛地站起身,把头伸出帐篷左顾右盼,確定无人在附近,这才压低声音急切嘱咐:
    “少主,我明白您想救大家出去。但为了大局,您此刻必须马上离开!神庙很快就会发现巡逻守卫失踪,您现在孤身一人,绝不能正面与神血圣殿衝突!”
    他顿了顿,爪子在地上刻出一幅简易的地图:
    “从这里往南四百公里,有一座以狼族为主的小镇,请您先去那里韜光养晦,积蓄力量。假以时日,捲土重来,重返兽王宫未尝不可!”
    他越说越急,眼底隱隱闪过泪光:
    “您不用担心老臣!能在临死前见到少主安然,老臣死也瞑目!我以性命担保,今日之事绝不会……”
    老狼还在絮叨,芬里尔却面无表情地从兜里抽出一张皮纸,手腕一抖。
    白光乍现。
    上百颗兽头如同下水饺般哗啦啦地倒了出来,仿佛鲜血未乾的祭品,叠作一堆。
    瓦尔格瞳孔收缩,眼神都直了。
    “叔,您说的那个神庙里的人已经死绝了。”
    芬里尔踢开一颗滚到脚边的蛇头,语气冷冽:
    “去,把人召集起来。”
    老狼的喉咙发紧,视线在满地的兽首上停顿片刻,才僵硬地抬头。
    眼前的少年狼一身黑色正装,宽大的斑斕披风拖曳在身后,幽绿的狼瞳阴鷙森冷。短短一月,他脸上已不见半点往昔稚嫩,若不是那身靚丽的毛髮,几乎会误以为眼前立著的就是巴格斯。
    瓦尔格单膝跪下,低首叩地,如同当年朝见狼王般恭敬:
    “是,芬里尔王。”
    …………
    半小时后,神庙前。
    上百头狼族人匯聚一堂,眼中满是期待与激动,齐齐望向台阶上的祭坛。
    祭坛上,一名身著褐色祭袍的田牧挥动锡杖,低声祷告:
    “慈爱的丰收女神,驱散污秽与腐败,赐予大地与子民新的呼吸……”
    土黄色的柔光弥散开来,腐烂疮口中的脓液汩汩涌出,转瞬便结成深红的痂壳,不再散发刺鼻的恶臭。
    老狼低头凝望著癒合的腿脚,呆滯了片刻,隨即猛地直起身,在群狼惊愕的目光中,双腿一蹬,腾空翻身,稳稳落地。
    霎时间,欢呼声沸腾。
    “王子殿下回来了!!”
    “王子殿下带著特效药从摩恩逃出来了!”
    芬里尔冲隨行而来的田牧点头致谢,隨即大步踏上祭坛。
    狂风呼啸而过,斑斕披风如展翼般猎猎扬起,將少年狼的身影勾勒得宛若降世魔神。
    这一幕,是在场所有狼族梦寐以求的一幕。
    “芬里尔王!”
    “芬里尔王!”
    “芬里尔王!”
    声浪滚滚,好似要掀翻神庙。
    “芬里尔王回来了,比蒙有救了,比蒙的子民有救了!”
    “没有子民。”
    冷漠的嗓音如同一盆冰水浇下,群狼顷刻寂静。
    芬里尔神情平淡,目光森冷的扫了一眼族人们,再次重复道:
    “没有子民。从今往后,比蒙联邦不会再有血脉制度,没有神血、没有利齿、没有锐爪、没有丰蹄也没有秽垢。”
    “只有狼族,和其他。”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
    “或许有人还不知道,我就先说清楚。我的母亲,雪莱王妃,已经死了。哈提、斯库尔……我的弟弟妹妹们,还有他们的母亲,也都死了。叛军杀了他们,把他们的皮肉剥下,製成了一张毛毯。”
    少年狼抖了抖肩头的披风:“就是我身上这件。”
    全场鸦雀无声,老狼瓦尔格死死咬著牙关。
    “我父王在世时,为比蒙子民呕心沥血;我母妃在世时,也母仪天下,倾尽心力。狼族执政期间,从未亏待过比蒙子民。可到头来的结果……大家都看见了。”
    “神血与利齿屠戮我们的人命;锐爪夺走我们的產业;丰蹄摧毁我们用血与汗筑起的制度,他们甚至把我父王的雕像推倒!”
    他每一句话都像敲在骨头上。
    愤怒在他的声线里蔓延,像乾枯的木屑被火星瞬间点燃。
    “所以,我不是回来救国救民,搞什么復辟的。”
    孤狼眼仁猩红,嘶吼咆哮:
    “老子,是他妈来復仇的!”
    芬里尔的演说其实很一般,没有阿道勒那种慷慨激昂、抑扬顿挫的技巧,更没有齐格飞那种魔性狂热的煽动力。但却字字诛心,充斥著刻骨的怒火与仇恨。
    然而,真正能煽动人心的话语往往不是技巧,正是足以引发他人灵魂共鸣的情绪,偏偏此刻的芬里尔就是情绪的化身。
    “刚才的丰收神术,可以治癒腐病——但我並不打算把它浪费在那些所谓的子民身上。它只能治疗腐病,可治不了凯撒的神罚,更治不了愚昧!比蒙子民的苦难,配得上他们的愚昧!”
    他竖起两根手指:
    “所以,我这次回来只做两件事!”
    “第一,夺回属於我们狼族的一切!”
    “第二,全灭利齿七族,掀翻神血圣殿!”
    “摩恩的黑袍宰相替我完成了一半,现在,老子要亲手完成另一半!!凡比蒙兽人,有忤逆我狼族的,举族上下,一概斩尽杀绝!”
    芬里尔披风猎猎,声音愈发冷厉:
    “这次的政变,让我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个国家的人,这个流淌著凯撒血液的民族,是无法通过礼仪和知识教化的——”
    他顿了顿,露出满嘴的尖牙:
    “唯有吃人!”
    “只有压倒性的暴力才能令他们害怕!只有鲜血和伤痛才能让他们低头!凯撒用血淋淋的现实教会了我这一点,既如此,那就吃!”
    “都是吃人,凯撒吃得,我们也吃得!!”
    “狼族不仅要吃——“
    幽绿的狼瞳中凶光溢出,魔狼高举利爪,嘶吼咆哮:
    “狼族,还得越吃越好!!!”
    “嗷呜呜———”
    “嗷呜呜———”
    “呜呜呜呜————!!”
    鬼泣般的长啸撕裂夜空,震得猩红的大地震颤。
    齐格飞安静地看著这一幕,嘴里叼著奶酪棒。
    狼群背后的枯林中,一颗蛇头小心探出,琥珀色的竖瞳战慄著凝视祭坛下群狼啸月。片刻,它绕过树干,蜿蜒滑下,悄无声息地窜向远方。
    齐格飞脚下的阴影忽地一动,便要紧跟而上。
    “隨他去。”他却头也不回地开口。
    阴影中的內卫便再无动静。
    这时,芬里尔在群狼的嚎叫声中缓步走下祭坛。
    齐格飞没有对刚才的演讲作任何评论,只是直接道:“准备一下,过几天,大规模的部队就会来围剿我们了。”
    芬里尔一怔,隨即冷笑:
    “呵,正合我意。”
    齐格飞不可能看著狼族一点一点聚拢残部,然后搞什么臥薪尝胆,隱忍十年,三千头狼可弒神的戏码,他没这个耐心,芬里尔也不可能接受。
    沉默片刻,芬里尔抬眼望向魔王,喉结滚动,终究还是把压在心底的疑问吐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帮我?”
    若说树海和谈时结盟,是为了给摩恩爭取利益,那现在,齐格飞亲自陪他回比蒙復仇,甚至將他选为四大天王,赐下无与伦比的力量,这让芬里尔困惑不已。
    这对於齐格飞来说,除了风险还是风险,根本无利可图,甚至还有可能与摩恩反目。
    “也没什么,我只是意识到,我他妈是身份受缚,手又没被绑著。简而言之——”
    齐格飞嚼著嘴里的奶酪,漫不经心地吐出几个字:
    “老子看不惯。”
    芬里尔怔住,唇角微颤低下头:“……谢谢你。”
    魔王挑眉斜眼,戏謔道:“谢你的杀父仇人?”
    “你与我父亲的怨,我无从评价。”
    芬里尔目不斜视,火光映照那张坚毅的狼脸:
    “但你对我的恩,我应当感谢。”
    齐格飞眼眶微睁,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芬里尔。
    该说不说,这狼崽子的成长速度实在太快了,若是没有夭折,假以时日,比蒙势必要真的崛起了。
    沉吟片刻,他吐掉嘴里的木棒,没头没尾地问:
    “不取个名字吗?”
    芬里尔一愣:“什,什么?”
    齐格飞抬了抬下巴:
    “在那里插一块標牌,给这座营地取个名字,数百年后就能作为狼族復辟的第一站变成景点,供后人瞻仰了。”
    芬里尔有些瞠目结舌。作为魔王的新臣,狼崽子显然跟不上齐格飞这种跳跃的思路。
    他懵逼了许久,目光在四周打量,似乎正在找什么地標给这里取个名字似的,但斟酌许久,最终还是嘆了口气:
    “还是您来吧。”
    魔王笑了,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
    “我现在倒確实是有个不错的想法。这里以后就叫——”
    “狼子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