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空中的七色魔力云已经消散,留下大团阴沉沉的云靄压住天幕。
    没过多久,细密的雨丝从天际垂落,淅淅沥沥,笼罩著满目疮痍的雅苏台。
    雨水冲刷著街道,將昨夜的硝烟气息一点点带走,地上的血污连同雨水一同交杂为汩汩的红水,顺著石板缝隙的流入地沟。
    雅苏台冒险者公会,休息室。
    齐格飞整夜未眠,面色枯槁,双眼布满血丝,呆坐在沙发上。空洞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松木棺槨上。
    棺中,巴斯双眸紧闭,眉目平和,静静安臥。头上那根写著“义气”的白色头巾,被齐格飞亲手洗净重新扎好;颈项与伤痕被细心缝合、精致打理,乍一看就仿佛生前一般。
    门被轻轻推开。
    一名兔族的柜檯小姐走了进来,怀中捧著一份委託书,小声道:
    “这位先生,您的委託已受理,请確认一下。”
    齐格飞怔了几秒,这才哦了一声,伸手接过:
    【委託:护送遗体】
    【委託等级:a级】
    【委託內容:將棺槨完好无损地护送至奥菲斯帝国·根特镇公会。】
    【委託报酬:10000冒险幣】
    【注意事项:该委託需途径西西里斯周边区域,请冒险者们做好防护措施,务必量力而行。】
    【委託人签名:_______】
    齐格飞並不知道虎兄的家在何处。所以这副棺槨,他只能先送到巴斯的旧队友们手中,再由他们帮忙送回虎兄的养父母那里。
    “我们已確认过,您的这位朋友確实是冒险者。四个月前,他註销了冒险者编號——『疯虎』巴斯,a级职阶【火线王牌】,黄金级冒险者。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战士……请节哀。”
    柜檯小姐面色沉重,说著微微低下头。
    目前国內战火四起,雅苏台更是刚刚才被狼族血洗,她虽不知道內情,但也能猜到其中的悲剧。
    虽然巴斯並不在比蒙地区活动,但失去这样一位冒险者,对於整个冒险者公会而言都是损失。
    “基於巴斯先生的生前功绩,本次委託的报酬將由公会承担一半。”
    兔族小姐语气温和而郑重:“若没有其他问题,还请您在委託人一栏签上名字。”
    齐格飞木然点头,却迟迟没有落笔。
    只盯著那一行空白的字栏,指尖僵硬,笔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该签什么呢?
    是那个害死他的魔王“齐格飞”?还是那个失职的勇者“齐格鲁德”?
    巴斯小队的成员们若是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他们死去的队长的棺槨上,会是什么反应。
    那对年迈的养父母,他们亲生儿女在西境惨案中丧生,养子又在比蒙內乱中早逝……他们,又该怎么想?
    笔尖在空栏上抖出一串模糊的墨跡,久久无法落下一个字。
    陪伴在侧的莉莉丝终於看不下去,扶住齐格飞哆嗦的手,柔声道:“我来写吧。”
    齐格飞一愣,如释重负般地抽了口气,鬆开笔,退到一旁。
    莉莉丝抿紧唇角,低头在签名栏上写下一个假名,然后递迴委託书,低声叮嘱:
    “委託人的信息,还请为我们保密。”
    內卫们和狼群此刻都被屏退,他们二人是以其他身份发布委託的。
    “这是当然。”兔族小姐点了点头。
    她顿了顿,又郑重补充:
    “此次护送路途遥远,从本公会到奥菲斯至少也需要五天的时间。若您的朋友尚未经过安魂仪式,公会可以免费提供服务。”
    若没有安魂,巴斯的遗体恐怕还没到奥菲斯,就要变成不死族了。
    “……不必。”齐格飞摇摇头,声音沙哑:“我自己来就行。”
    柜檯小姐心领神会,柔声道:“好的,那就不打扰您与朋友道別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休息室,將房门合拢。
    她转身离开,轻轻合上门。
    屋內重归寂静。
    齐格飞支撑著身体,缓缓坐起,胸口一阵沉闷。
    不知是因为昨晚那一剑带来的伤势,还是精神上的原因,又或者二者都有——他此刻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
    不论內心如何逃避,如何否认,巴斯终究是因他而死了。
    如果没有这场战爭;如果没有下令对反抗者“赶尽杀绝”;如果那颗【天火流星】能晚片刻释放;哪怕当时油门再踩深一点,速度再快一些,精神再紧绷一点,赶在狼族的大扫荡开始前进入城市,兴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或许那时,他能在狼群的包围中看到举著蒸汽机枪,背后护著老弱伤残的虎兄。
    然后,他会惊怒著出手制止,救下所有人。再然后,两人並肩走出废墟,去酒馆坐下,举杯痛饮,
    听他讲讲这一年来天南地北的冒险故事,再聊聊自己如今的困境。
    也许,虎族从今往后,就会多出一个身材矮小却气势非凡的族长了。
    只可惜——没有如果。
    时隔三十多年,巴斯重回这片曾拋弃过他的故土,並非为了报復,而是为了救赎,帮助那些与他相同处境的族人。
    只是迎接他的並非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桥段。而是从天坠落的陨星、腐的病痛、城破的哭喊、屠刀的血光。以及那怒目圆睁、带著愤怒与不甘的头颅。
    这个最讲义气的虎人,终究是死在了“义”这个字上。
    “誒,我本来还想著打到乌尔巴兰后,再请你过一起洗个脚的……”
    齐格飞望著棺槨中的朋友,声音低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淹没:
    “虎兄……奥菲斯太远了。你魂趴在这儿,我送你回家……”
    他木訥的翻开漫游手册,准备取出那杆纯白无瑕的大枪。
    【苍白的正义】拥有镇魂的效果,比起神职者的安魂毫不逊色。
    莉莉丝站在一旁,望著站在那里自言自语的青年,神情低落,却什么话都说不上来。
    魔勇之爭一旦开始,直到一方身死,或者同归於尽之前都不会停止。
    问题是,这次的魔勇之爭和过往的完全不同,莉莉丝他们这些四大天王根本帮不上半点忙,因为齐格飞的对手……是他自己。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信念,质疑一路走来的每一个决定。
    魔王可以击败勇者,勇者可以斩杀魔王,可自己又该如何战胜自己呢?
    白光一闪而过。
    哐当!
    大枪重重坠在地上,在地毯上滚出去好远,苍白的枪尖闪著寒芒。
    莉莉丝眨了眨眼睛,有些诧异。
    这是……没拿稳?
    她正欲上前,耳畔响起一阵嘶声怒喝:
    “你別动!!”
    齐格飞目光充血,直勾勾盯著那杆横在地上的的大枪,神色惊愕莫名。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双手颤抖著伸出,用力一提——
    纹丝不动。
    齐格飞喉头滚动,目光一凝,整条右臂骤然暴起条条血筋,黑鳞密密麻麻地攀上脸颊,赤色的龙雷在身上噼啪乱炸,空气都被电出一股焦糊味。
    正义终於被他一点一点提离地面。
    分明只是一桿大枪,分明平日里都被他耍的虎虎生风,但此时此刻,齐格飞却感觉手中好像坠了一座大山,重得竟叫他都喘不上气来。
    嘭——!
    脚下的地砖崩裂下陷,他一个踉蹌,重重摔倒。
    苍白的正义再一次脱手,滴溜溜地离他越来越远。
    莉莉丝慌忙上前扶起他。
    齐格飞却呆滯地望著那杆由自己亲手锻造的神兵,嘴角微微抽动:
    “呵呵……”
    难以遏制的放声讥笑。
    “咔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
    …………
    摩恩以西,比蒙以东,曾经的神赐之地,如今的神罚之土——西西里斯。
    天幕血红,赤地千里。放眼望去,唯有猩红的泥沼翻滚著腐臭气泡,几株枯烂的树桩孤零零佇立,再无他物。
    方圆万里死寂无声,蛇虫鼠蚁不存,飞禽走兽不至,连魔物都绕道而行。这里已然化为一片“生者止步”的末日废土。
    然而,这样的死地上,却有两道人影悠然漫步其中。
    一人披著绿斗篷,头顶光滑得精光反射,宛如一颗去了壳的白煮蛋,两只尖耳微微颤动,背著木弓,儼然是一名精灵游侠。
    另一人白袍飘逸,星光在他双眸中流转不息。葡萄藤杖轻点大地,脚下腐泥竟隨著他走过步步生,为这片赤土凭空添出几分生机。
    “我说老杂毛啊——”
    胡德斜眼睨著身旁的大魔法师,语气满是狐疑。
    “巴斯的死真的和你没关係?你妈的该不会是为了看到队长的魔勇之爭故意在背后使坏吧?”
    “誒……”
    梅林无奈嘆息,切断了视觉共享的魔法,脸上写满委屈。
    “能不能別什么锅都往梅林老师头上扣啊。你我最近一直在一起,你还不清楚吗?”
    风长者最近是真的很老实。想要他命的人莫名其妙就变得越来越多了,就是想整活都有心无力。
    这些日子,他一直跟著胡德与薇薇安娜在摩恩四境巡演,直到前些天才与诗人小姐的剧团分別,转而来到比蒙。
    “梅林老师啊,只参与故事,但不干预故事。巴斯的死,是意料之外的必然。”他轻声嘆息,眼底透出几分惋惜。
    精灵游侠嫌弃地撇了撇嘴:“行了,少屁话了。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他环顾四周的猩红沼泽,挑眉问道:“难不成你打算把这里恢復成原样?”
    “虽然易如反掌,但我不会做这种事。”
    梅林摇摇头,眼含笑意地看向自己这个新收的学生:“不过嘛——胡德君,你倒是可以试试看。”
    胡德沉吟下来,他近期除了跟著薇薇安娜开演唱会外,就是在梅林的指导下熟悉自己的奇蹟,到了今天也算是初窥门径了。
    他抬起头,走到一株腐烂的枯木前,深吸一口气,伸出右手。
    指尖浮起一抹银白的光。
    不復往日那种滔天而来的水银洪流,而是艰涩、迟滯,仿佛与世界抗衡般,缓缓凝出一滴露珠大小的水银。
    那滴光润的银珠缓缓坠下,落在腐木的枝丫之间。
    精灵游侠的眼眶猛地睁大,翠绿的瞳孔霎时染成银白。
    【同率】——发动!
    没有生长的渐变,没有焕发生机的过程,甚至都不见魔力的波动,枯木在瞬息之间换成了青翠盎然的树丛,叶片上抖落著露水,一条青虫在树干上爬行。
    那场面,就好像被人粗暴地切换了图层!
    “咻~~~~!!”
    胡德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却是忍不住雀跃发出一声口哨。
    然而还没等他得意太久,那棵小树的树干便开始冒烟,翠色迅速被血红腐泥吞噬,眨眼间,又重新化作焦红的枯木。
    精灵游侠的得意僵硬在脸上,嘴角抽了抽,再也笑不出来了。
    “吼吼——以你现在的水平,想復原整片土地,確实还早了点。”
    梅林探过头,手托下巴,一脸认真地点评:“不过一对一的情况下,自保应该是足够了。”
    胡德没有说话,只盯著那根再次死去的树枝,陷入沉思。
    ……树会死,因为环境不容。
    但人,就未必了。
    “胡德君。”
    梅林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收敛起面上的轻浮:
    “你可別打復活他人的主意哦。別忘了——参与故事,但不干预故事。遵守这条约定,是我指导你的前提。”
    精灵游侠被看穿心思,面色訕訕,冷哼一声装作不在意。
    可转瞬,他眼珠一转,嘴角浮起一抹贼笑,手搭上梅林的肩膀:
    “那要是我,偏要干预呢?”
    別看他现在打个哥布林都费劲,但在这个距离下,他可不是全无胜算——只要趁这老杂毛还没开口念咒,把他同步成和自己一样的菜逼就行了!
    梅林低头瞥了眼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眼皮不禁抽了两下。
    但隨即,他忽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抬眼与胡德对视,语气带著一种莫名的坚定和绝对的自信——
    “我告史官去!”
    胡德整个人如遭雷击。半晌,咬牙切齿地憋出一口气,悻悻地把手收了回去。
    梅林这招太狠了,他属实无力对抗。
    精灵游侠嘆了口气,没好气地抱起双臂:“所以咱们到底来比蒙干嘛?就为了看队长自己折磨自己?”
    “善后,准备,帮助。”魔法师神情淡然地吐出三个词。
    “帮助?”
    胡德斜眼瞅他,微微簇眉:“你这条人知道『帮助』这词怎么拼吗?”
    “在即將到来的那场大战中,你我皆是故事中的一份子。”
    风长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便闭上嘴,不再多言。
    胡德见他又开始打谜语,气得直挠光头,却无可奈何,只能低声咕噥:“那我们现在去哪?”
    梅林拄著法杖,眼底星光闪烁,嘴角微微扬起——
    “乌尔巴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