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嬴政对於赵诚此举,並无愤怒不满。
    在行动之前,赵诚让顿弱去报与廷尉,实则是给嬴政通气。
    此事来龙去脉,顿弱在回程路上就整理清楚了,呈於嬴政。
    嬴政也是震怒,这些墨吏,是在掘大秦根基!
    但若是完全按照律法来治罪,却很难根除顽疾。
    就算让李斯亲自处理,也有太多模糊的地方,一时半会,是绝对处理不清楚的,还可能被墨吏钻了空子,脱罪而去。
    若是传开,更可能使军心不稳,后患无穷。
    可不按律处理,又不符合秦国国法,要和那些大臣扯皮。
    你来我往,极为麻烦。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事都让赵诚干了,罪过也都被他一肩担了,
    虽然也在扯皮,但批判的是赵诚,又不是他嬴政。
    以前群臣批判爭辩的,都是他嬴政定下的举措,他虽然不屑於爭辩,亦可一肩担之,但听久了难免觉得麻烦。
    但如今,这朝堂上,三天两头围绕赵诚批判爭辩。
    只能说,后继有人吶。
    嬴政背脊如剑,长眸深邃,帝王威严深不可测。
    实则老神在在地看著热闹。
    所以赵诚这事,表面看似做得肆无忌惮,但实际上却是快刀斩乱麻。
    此事如其人,亦如其军风。
    简单直接,霸烈利落。
    让嬴政心里也是感到一阵痛快。
    此时,武將一侧,王翦当先有了动作。
    他按剑上前,声如洪钟。
    “陛下,赵诚虽未循廷尉旧例,然所诛者皆为蛀虫!”
    “战死將士尸骨未寒,家小却被墨吏豪强夺田辱没——此等事若不严惩,前线锐士闻之寒心,谁还愿为大秦死战?”
    “这是修正大秦根基之举,臣以为此功可抵其过!”
    蒙武亦隨之进言,语气沉凝。
    “商君立军功爵制,正因『有功必赏,有冤必雪』。
    今赵诚虽有越权之举,却是为护阵亡者血功,以安三军之心。
    若治其罪,恐令將士疑『功可被夺,冤无人理』,於大局而言,极为不利!”
    在他之后,更有杨端和挺身上前,语气激昂,“臣请陛下明察!”
    “那县令勾结豪强,侵吞的何止是田亩?
    而是锐士用命换来的军功啊!
    是我大秦锐士之军心啊!
    赵诚此举,是替战死袍泽討还公道,军中皆言,此乃铁血护秦,非为私怨!”
    李信再补一言,直击要害,“秦法固然严明,然军心更是国本。
    今六国未灭,正需將士用命之际。
    赵诚虽有过,其心可鑑:杀一儆百,令天下皆知『辱军者虽远必诛』。
    此功若掩,过罚太重,恐寒了全军將士之心!”
    蒙武继而躬身。
    “臣请君上罚其『不循程序』之过,可削食邑、夺仪仗,以儆效尤。
    但求留其爵位兵权——诸国未平,正需赵诚这般能镇住军心、震慑宵小之国柱!”
    听到这些武將今日也开始口齿伶俐起来,一群文臣哪里肯干。
    “王將军、蒙將军此言差矣!”
    廷尉李斯执笏而出,语调冷峻如铁,“军心固重,法度更重!
    秦之所以强於六国,非仅靠锐士,更靠『一断於法』!
    昔商君变法,立『刑无等级』之规,便是要防『功高者可越法』!”
    李斯原本与军功爵集团关係很近,但这事关乎到以法立国的根本。
    而以法立国则是他李斯成就事业的根本。
    这是大道之爭,自然不能相让。
    赵诚此举,在他的理论体系来看,確確实实是动摇秦国根基之举。
    他完全不能容忍。
    御史大夫王綰紧隨其后,声如金石:“赵诚护阵亡將士,其心或可谅,然其行却在毁秦之根基!
    今日他以『护军功』为由私行杀伐,明日便有人以『安军心』为由擅调甲士,后日更有人以『灭六国』为由要挟朝堂。
    法度一旦崩坏,君权以何立之?”
    淳于越也是激昂表態,“蒙將军言『削食邑可儆效尤』,臣不敢苟同!”
    “三族之刑,乃国之重典,非廷尉勘审、君王批决不可用。
    今赵诚绕开廷尉、不稟君王,直接挥刀,是將『君命』『国法』皆踩於脚下!
    此风若纵,便是告诉天下:只要理由『正当』,便可无视律法,那商君当年立在咸阳的法碑,不如推倒算了!”
    他本就看不惯赵诚的“残暴不仁”,如今赵诚更是带著扶苏行此血屠之事,他快要气死了。
    现在只要能扳倒赵诚,別说帮法家说话,就算是把屁股挪到法家那边去,那也是心甘情愿!
    李斯看了淳于越一眼,再次说道,“军中將士若闻『侵田辱属者必诛』而勇,是因信秦法会为他们做主。
    若闻『赵將军私刑可復仇』而勇,那便是信『权臣之刀』而非『大秦之法』!
    前者是忠君信法,后者是结党恃权,陛下,此中利害,关乎国本!”
    这更是诛心之言。
    將赵诚和秦国直接放在了对立面,嬴政若是听进去了,很可能將赵诚当做功高盖主的权臣,且这权臣军望极高,自然应该忌惮。
    由此来看,当然也该重罚除之!
    但让李斯看不懂的是,一向忌惮分权,警惕权臣的嬴政,此时却面色如常,丝毫没有一点受到影响。
    倒是蒙武气坏了,跳出来又是一番驳斥,就差指著李斯的鼻子骂了。
    “李廷尉此言,本將不敢苟同!”
    “秦法之本,在『护耕战、安社稷』。
    战死將士的军功田,是法所明定的『功赏』。
    遗属不受欺凌,是律所严规的『民安』。
    今墨吏豪强联手毁法,夺功赏、辱阵亡家小,已是先坏了商君所立的耕战根本……”
    自然又是一番激烈的唇枪舌剑。
    嬴政在案台之后看著听著,面色如常,心思早已飞到了另一处。
    该以什么由头把赵诚派出去攻赵呢?
    正这时,謁者令来传,“陛下,上將军赵诚求见。”
    “让他进来,且听他如何分辩。”
    赵诚龙驤虎步,大步入殿。
    挺拔魁躯裹挟著杀戮无数的腥风,烈烈杀伐之气如山崩洪流而来,压得满殿文臣呼吸一窒。
    他如入无人之境,穿过文武百官,站在殿下,双手一合。
    张口乾脆道,“臣有越权之罪,请陛下削臣的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