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管滚到路边,砸出个坑,车灯扫过,那坑像张歪嘴。丁义珍盯著它,手指无意识地掐进窗框边缘的铁皮里,留下一道浅痕。
    皮卡开远了,工地的灯还亮著,一盏晃,一盏不晃。他没动,直到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是小赵发来的消息:“丁县长,明天路线按您说的,步行进村,不带车。”
    他回了个“好”,把手机翻过来扣在窗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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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亮,丁义珍就出了门。小赵在县委大院门口等他,穿著旧运动鞋,手里拎著个帆布包,没穿制服。
    两人沿著土路往柳树沟走,谁也没说话。晨风带著露水味,吹得路边的塑胶袋一鼓一鼓。
    进村口时,小卖部门口围了几个人。一台老式收音机搁在木箱上,正播省台早间新闻。
    几个村民蹲著,一边听一边嗑瓜子。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头说:“丁副县长他爸是世界首富,修条路算啥?捐个零头都够了。”
    旁边一个中年妇女接口:“那他咋不捐?非得逼我们掏钱?五保户王老栓捐了两百,他孙子还在喝糊糊呢。”
    “听说丁县长要退钱?”另一个男人压低声音,“我表哥在县財政局做饭,说丁县长跟李县长拍桌子了。”
    “退?退个屁!”蓝布衫老头冷笑,“官儿说话,风颳走一半。他要真退,我当场磕三个响头。”
    丁义珍站在五米外,没往前凑。小赵想走过去,他轻轻拽了下对方袖子。
    两人退到路边一棵歪脖子树后,他掏出小本子,记下蓝布衫老头的样貌特徵:左耳缺了一小块,拄拐杖,拐杖头包著胶皮。
    小赵低声问:“要不要问问?”
    丁义珍摇头:“听就行。话从嘴里出来,早就变了味。我们现在问,他们更不敢说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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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村中间,老柳树下已经聚了七八个人。树皮被蹭掉一块,像是车撞的。几个人围著树根蹲著,手里捏著烟,菸灰快烧到手指也不弹。
    一个穿灰夹克的中年男人正说话:“我听说,不捐的,低保复查过不去。李家洼那边,老李头没捐,补助卡到现在没发。”
    “咱们联名上访吧。”一个女人说,“一人写一行,不露名。”
    “上访?去哪?市里?省里?”有人冷笑,“你有路费?人家接待不接待你?”
    “丁副县长不是说了要退钱吗?”另一个人提了一句。
    “他能做主?”灰夹克男人摇头,“李县长一句话,他再硬也得弯腰。人家是正的,他是副的。”
    丁义珍慢慢走过去。人群看见他,声音戛然而止。抽菸的把烟掐了,蹲著的慢慢站起来,有人转身就走,脚步比平时快两分。
    他没说话,走到树根旁,蹲下,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纸已经发黄,边角磨毛了。他轻轻打开,里面是几片晒乾的红薯皮,脆的,像枯叶。
    他把纸包摊开,放在树根凹进去的地方,说:“我带著呢。前天孩子掉的那块,我收著了。”
    没人接话。
    他没起身,就坐在泥地上,膝盖顶著胸口,手搭在膝盖上。风吹过来,纸包的一角掀了掀,一片红薯皮被捲起来,飘进树洞。
    小赵站在他身后,不敢动。
    过了大概十分钟,一个老太太从旁边小屋出来,看见树根下的纸包,愣了一下,弯腰捡起来,看了看,又放回去,转身走了。
    丁义珍这才站起来,拍了拍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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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他和小赵在村口小卖部买了两个馒头,就著白开水吃了。
    店主是个胖女人,见他俩穿著普通,也没多问。结帐时,丁义珍多给了五毛钱,说:“收音机换个新电池吧,老是滋啦滋啦的,听得费劲。”
    女人一愣,接过钱,点点头。
    下午,他们继续走村串户。没进村委会,也没找村干部。走到北头一户人家,门口晾著几件补丁衣服。
    一个中年男人在院子里修拖拉机,见他们来,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干活。
    丁义珍站门口问:“叔,最近村里修路,你们捐了多少?”
    男人手上的扳手顿了一下:“两百。”
    “自愿的?”
    “上面说自愿。”男人抬头,眼神不躲,“可村会计念名单那天,没捐的,名字念得特別慢,像念罪状。”
    “你捐了,心里乐意?”
    男人咧嘴一笑:“乐意?我儿子上个月查出肾病,两百块是半个月药钱。可我不捐,村里人怎么看我?政府怎么看我?”
    丁义珍没再问,点头走了。
    小赵在后面小声说:“这都成心照不宣的规矩了。”
    丁义珍嗯了一声:“比明著摊派还狠。明著来,还能骂一句;这种,连骂都找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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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回县城的路上,小赵说:“丁县长,明天要不要安排个座谈会?把村民代表请来,当面说清楚?”
    丁义珍摇头:“现在开会,就是让他们当著干部的面说假话。他们怕得罪人。”
    “那怎么办?”
    “等。”丁义珍看著窗外,“等他们觉得,说真话不会倒霉的时候,自然会说。”
    小赵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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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丁义珍又回到工地。铁皮屋的灯亮著,老张在里头整理报表。他没进去,站在远处看。
    新铺的沥青路面黑亮,像块大铁板。那道接缝裂缝还在,昨天没处理。
    他蹲下,手指摸了摸裂缝边缘。沥青已经冷了,硬邦邦的。他掏出隨身带的小刀,轻轻颳了点碎屑下来,装进火柴盒。
    转身要走,看见那根滚落的水泥管还躺在坑边,没人挪。管口朝天,像口哑了的钟。
    他走过去,试著抬了下。管子沉,一人抬不动。他没叫人,就站在那儿,看著那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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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柳树沟村口的小卖部,蓝布衫老头和几个村民又聚在收音机旁。这次收音机没开,几个人低声说话。
    “王老栓侄子昨儿进城了,带了个录音机。”
    “录啥?”
    “录村干部开会的话。说是要上访,还得有证据。”
    “丁副县长要是真退钱,咱们是不是等等?”
    “等?李县长啥態度你没看见?丁副县长一个人,扳得动吗?”
    正说著,一辆摩托从村外驶来,停在小卖部门口。骑手戴头盔,没摘,从后座拿下个黑色布包,递给蓝布衫老头。老头接过,塞进自家门后。
    小赵在远处看见了,回头找丁义珍,人已经不在。
    丁义珍去了村北头那户修拖拉机的人家。门开著,院子里没人。他站在门口,看见墙角堆著几袋水泥,袋子上印著“金峰建材”,生產日期是三个月前,可封口线是新的。
    他蹲下,摸了摸袋子,手上有白灰。
    站起身时,听见屋里有收音机声,播的是天气预报。声音不大,但能听清。
    他没敲门,转身走了。
    走到村口,看见老柳树下又聚了人。这次人多了,十几个。有人手里拿著纸,像是名单。没人说话,但气氛变了,像锅烧到冒烟前的那刻安静。
    丁义珍走过去,站在树影外。
    灰夹克男人抬头看见他,没说话,但没走。
    丁义珍从兜里掏出那个火柴盒,打开,倒出一点沥青碎屑,放在树根上,和昨天的纸包挨著。
    他说:“这路,接缝裂了,得返工。水泥管没人管,得有人管。钱的事,也得管。”
    人群静了几秒。
    灰夹克男人忽然开口:“你一个人,管得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