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义珍把火柴盒放进公文包时,天刚亮。他没喝早茶,也没看文件,就坐在办公桌前,盯著抽屉上的锁孔看了三分钟。钥匙在裤兜里,冰凉的。
    七点四十五,县委常委会议室。
    李达康已经到了,正站在白板前画路线图,笔尖划得哗哗响。他画得挺起劲,仿佛那条路不是水泥铺的,是政绩堆的。
    “三个月,必须贯通。”他转身,扫了一圈,“咱们金山不能拖全省后腿。”
    没人接话。几位常委低头翻本子,像在找昨天的笔记。易学习坐在主位,手里捏著一支旧钢笔,笔帽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丁义珍进门时没出声,把包放在脚边,坐到自己位置上。他穿了件灰夹克,袖口有点磨边,像是刚从工地下来。
    李达康看了他一眼,顿了顿,继续说:“资金方面,群眾积极性很高,各村自愿捐款进展顺利,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的路修到了老百姓心坎上。”
    丁义珍没动。
    “当然,”李达康语气一转,“个別地方执行有偏差,我们也要批评教育。但不能因为几颗老鼠屎,就说整锅汤不能喝。”
    有人笑了,笑得不太自然。
    丁义珍这才抬头,声音不高:“李县长,我能说两句吗?”
    “你说。”李达康坐回椅子,手搭在扶手上,像是等著听匯报。
    丁义珍没急著说话。他拉开公文包,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在桌上。袋子封得好好的,边角有点磨损,像是被人反覆摩挲过。
    “我这儿有几样东西,”他慢慢打开袋子,“想请大家看看——这路,到底能不能撑三个月。”
    会议室一下子静了。
    李达康眉头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丁义珍抽出第一张纸,是村民王老栓的字条,上面写著“没退钱,卡被停了”,字歪歪扭扭,像是用铅笔在烟盒背面写的。
    “这位王老栓,五保户,捐了三百。后来听说能退,就去村委问。结果呢?钱没退成,信用社的卡给冻结了。”丁义珍把字条推到桌中央,“李县长,您说这是自愿?还是『不捐不行,退了更不行』?”
    李达康脸色沉下来:“这是个別村干部的问题!不能代表整体!”
    “个別?”丁义珍又抽出一份文件,“市质检站的检测报告。金峰建材提供的水泥,標號22.5,连路基最低標准32.5都够不上。他们自己说的,这种水泥,只能砌猪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咱们主干道的地基,就是拿猪圈水泥打的。”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还有这个。”丁义珍按下录音机按钮,里面传出一个声音:“七天强度不到標准值的60%……修路?那是拿人命开玩笑。”
    他按了暂停,录音机里只剩沙沙的电流声。
    “后面还有,要不要听?”他问。
    没人说话。
    李达康猛地站起来:“丁义珍!你这是搞什么?拿著半截录音嚇唬人?工程质量是监理负责的,你一个副县长,越权调查,还私自送检?程序呢?规矩呢?”
    “程序?”丁义珍冷笑,“群眾捐的钱,直接打到供应商帐户,备註『预付款』。这算哪门子程序?”
    他甩出转帐记录:“三笔,四十七万,全进了金峰建材。人家连发票都没开,钱就到了。李书记,这叫预付款,还是回扣?”
    “你血口喷人!”李达康一掌拍在桌上,“我告诉你,这条路要是停了,金山的发展就断了!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我负不起。”丁义珍站起身,声音反而更平静了,“但老百姓负得起吗?他们一辈子攒几百块,就为了孩子能上学、老人能看病。你拿他们的血汗钱,买劣质水泥,修一条半年就裂的路,还说是为他们好?”
    他指著白板上的路线图:“你修的不是路,是官帽。你踩的,是老百姓的脊梁骨。”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笔掉地上的声音。
    易学习一直低著头,这时慢慢抬起头,看著丁义珍。
    丁义珍转向他,语气缓了下来:“易书记,您在金山干了八年,走遍了每个村。这路,您敢走吗?”
    没人接话。
    丁义珍从包里拿出火柴盒,打开,倒在会议桌上。
    一堆灰白色的粉末散开,混著沥青碎屑和水泥渣,像一摊风乾的泥。
    “这就是我们路基的『混凝土』。您要是不信,可以拿回去泡水里试试。泡一晚上,它就散了。”
    易学习盯著那堆粉末,看了足足半分钟。
    他慢慢合上笔帽,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捐款方案,”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必须重议。”
    “老易!你这是什么意思?”李达康猛地转头连书记都不叫了,直接叫老易,现在的李达康还没有以后那么老练,一有些挫折就破防了。
    易学习没看他,只说:“路要修,但不能这么修。钱要,但不能这么。咱们是干部,不是包工头。”
    有两位常委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个清了清嗓子:“其实……初衷是好的。不能因为执行问题,就否定整个项目。”
    “初衷好?”丁义珍从包里又掏出一张纸,是施工日誌的复印件,“金峰建材,三个月送了八车货。可工地记录,只收了五车。另外三车,去了哪儿?”
    他盯著那位常委:“您猜,它们是不是进了某个领导亲戚的砖厂?”
    那人立刻低头翻本子。
    “还有,”丁义珍环视一圈,“我听说,镇上有个列印店,最近多了不少『空白录音文件』,格式统一,標籤写著『丁主任推荐用』。老板姓啥?我不说,有人知道。”
    他没点名,但目光扫过一位正低头记笔记的常委。那人笔尖一抖,墨水洇了一大片。
    李达康脸色铁青:“丁义珍!你这是搞株连!造谣!”
    “我不是造谣。”丁义珍把所有材料收进纸袋,重新封好,“我只说事实。证据在这儿,谁想看,隨时可以调。谁想查,我配合到底。”
    他坐下,不再说话。
    会议室陷入沉默。
    易学习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板擦,把那条画得整整齐齐的路线图,一点一点擦掉了。
    粉笔灰簌簌落下。
    “今天的会,就到这里。捐款的事,成立专项小组,重新审议。工程暂停,等资金和材料问题搞清楚再说。”
    “你!”李达康指著易学习,“你这是动摇军心!”
    “军心?”易学习回头看他,“你带的这支『军』,拿劣质水泥修路,拿群眾血汗钱做人情,还谈什么军心?”
    他把板擦放回托盘,发出一声脆响。
    “散会。”
    常委们陆续起身,有人匆匆走,有人慢吞吞收拾包。没人看李达康。
    丁义珍最后一个离开。他走到门口,忽然停下,回头看了眼会议桌。
    那堆粉末还在,没人清理。
    他转身出门,走廊灯光照在墙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走下楼梯,脚步很稳。
    走到一楼大厅,迎面撞见小赵,手里抱著一摞文件。
    “丁县长,质检站刚送来的,第二批样品报告……更差。”
    丁义珍接过文件,翻开第一页。
    “抗压强度,连上次的一半都不到。”
    小赵压低声音:“他们说,这批水泥,掺了煤渣和土。”
    丁义珍合上文件,塞进公文包。
    “走,”他说,“去柳树沟。”
    小赵愣了:“现在?”
    “现在。”丁义珍推开门,外头阳光刺眼,“有些事,不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