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义珍把那张没盖章的红头文件塞进內袋时,阳光正斜切过县委大楼的台阶。
    他刚迈出两步,小赵就追上来,手里抱著一摞刚印好的方案说明,纸边还带著油墨味。
    “丁县长,材料都齐了,咱现在就下乡?”
    “走。”丁义珍没回头,抬脚上了车。
    车一启动,他就掏出手机拨通柳树沟村支书的电话。响了六声,自动掛断。
    他又打给村会计,关机。小赵看了他一眼,没吭声,把材料按村名分好,用夹子夹牢,插在座位背后的网兜里。
    到了柳树沟,村口的老槐树下空荡荡的。一张传单被踩进泥里,半张脸朝上,印著“自愿捐款、公开透明”八个字。
    丁义珍弯腰捡起来,翻过来,背面是孩子用铅笔写的字:“爸爸说路修不好,我们搬走。”
    他把纸折好,揣进裤兜。
    敲第一家门,没人应。第二家,窗帘猛地拉上。第三家是个独居老人,门开了一条缝,烟味混著霉味衝出来。
    “我不捐,也不当监督委员。”老头嗓子里像卡著痰,“上次签字的人,现在连低保都领不到了。”
    “这次不一样。”丁义珍把方案递过去,“名单公示,纪委监督,谁卡你,我查谁。”
    “你查?”老头冷笑,“李书记一句话,就能让財政局不拨钱。你一句话,顶得上吗?”
    门“啪”地关上。
    一整天,他们跑了七个村,发了三百多份材料。回应的不到三十人,多数是问:“上次说自愿,这次是不是又变摊派?”
    回县城的路上,小赵低著头:“丁县长,有人跟我说,监督委员会就是出头椽子,早晚被砍。”
    “那就让他们砍。”丁义珍盯著窗外,“总得有人站出来。”
    第二天一早,他直奔財政局。
    王副局长办公室门开著,人不在。丁义珍等了二十分钟,才见他拎著保温杯从楼梯上来。
    “王局,应急资金备案走得怎么样了?”
    王副局长拧开杯盖,吹了口气:“市里还没回话。程序上,这种动用必须市財政批,咱们不能先斩后奏。”
    “可市里昨天就收到了申请。”
    “那也得走流程。”王副局长把杯子放下,“丁县长,我不是不配合。但规矩就是规矩,你总不能让我担责任吧?”
    丁义珍看著他:“所以,只要没人批,钱就动不了?”
    “不是动不了,是不能动。”王副局长语气平和,“等批覆下来,我们立马办手续。”
    丁义珍转身就走。
    他刚出门,王副局长又追出来:“丁县长,我听说施工队那边也乱了。你最好去看看。”
    施工队办公室在城西老工业区一栋旧楼里。门虚掩著,进去一看,桌椅全空,只剩墙角一堆废纸。丁义珍蹲下翻了翻,找到一张中標通知书复印件,日期是十天前。
    他抬头,看见墙上掛著一张泛黄的金山地图,上面用红笔圈了条废弃古道,旁边贴著便签:“丁县长问过这条路。”
    他盯著那张纸看了三秒,转身下楼。
    打施工队负责人电话,关机。打副队长,停机。最后联繫上一个工人,对方在电话里说:“老板跑了,垫了八十万,一分没拿到。兄弟们散了,有的回老家,有的去工地扛水泥。”
    丁义珍站在街边,风从巷口灌进来,吹得他外套贴在背上。
    他回办公室,翻出招標合同。付款条款写得清楚:“首付款於施工启动后第七日支付。”可施工队不进场,怎么算启动?不启动,哪来的钱?
    他连夜起草补充协议,县政府出担保函,承诺三日內完成首付款审批。列印出来,送去財政局盖章。
    下午三点,他再去王副局长办公室。
    “这个章,不能盖。”王副局长把文件推回来,“担保函涉及財政风险,必须县委常委会重新决议。”
    “常委会已经原则通过新方案!”
    “原则通过不等於执行授权。”王副局长语气不变,“丁县长,你得理解,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丁义珍盯著他看了五秒,没说话,把文件拿走。
    晚上七点,专项小组开会。
    人到齐了,气氛沉。財政局那个年轻科员低头玩手机,农业局的代表打了个哈欠。
    丁义珍没开场白,直接打开录音笔,按下播放。
    录音里是风声,狗叫,还有远处小孩喊奶奶的声音。
    屋里人都愣了。
    “这是前天晚上,我在柳树沟村外录的。”丁义珍关掉录音,“你们听见了吗?这不是风,是人心在漏。我们停一天,漏得就更大。”
    没人说话。
    “我知道有人觉得我太理想主义。”他环视一圈,“也有人怕得罪人,不想当监督委员。但我想问一句——如果我们都不做,老百姓还能信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撕成六片,写上自己的手机號,一张张贴在会议室墙上。
    “从今天起,村民可以直接打给我。我不保证马上解决,但保证每一条消息都回復。”
    小赵低头记著什么,忽然抬头:“丁县长,刚才易书记秘书送来个信封,放您桌上就走了。”
    丁义珍起身回办公室。
    信封是旧的,没署名,封面一行字:“水泥的事,还有人没查。”
    他拆开,里面是几张复印件。一张是金峰建材的入库单,日期在捐款开始前一周,数量五千吨。
    另一张是运输记录,目的地写著“临时储备库”,但那个库早在两年前就拆了。
    最后是一张手写名单,上面有三个名字被圈出来,其中一个他认得——县质检站的副站长。
    他把材料摊在桌上,正要拍照存档,手机响了。
    是钟小艾。
    “爸说你这两天没按时吃饭。”她声音轻,“他说,再大的事,也得活著干。”
    “我知道。”丁义珍揉了揉眉心,“我没事。”
    “你有事也不说。”她顿了,“今天早上,爸在院子里站了半小时,一句话没说。最后就问了一句:『小丁那条路,修得动吗?』”
    丁义珍喉咙一紧。
    “告诉他,”他慢慢说,“修得动。”
    掛了电话,他把材料收进抽屉,锁上。
    第二天,他带著补充协议去找易学习。
    易学习在看文件,抬头看了他一眼:“財政局卡住了?”
    “卡在程序上。”丁义珍把文件递过去,“他们要常委会重新授权。”
    易学习没接,只问:“你有把握,这钱不会出问题?”
    “我拿自己工资担保。”
    易学习沉默片刻,拿起电话:“叫县委办,准备上会。”
    丁义珍刚走出办公室,迎面撞上小赵,脸色发白。
    “丁县长,柳树沟那边……出事了。”
    “怎么了?”
    “村口那棵老槐树,昨晚让人砍了半截,树身上用红漆写了两个字——”
    小赵咽了口唾沫。
    “別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