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义珍把铁锹插进泥里,没拔出来,转身就往施工区走。鞋底沾著的泥块一路掉落,他也没回头看看那块刚立起来的碑石。阳光还在,但风没停,吹得帆布围挡哗啦响。
    他掀开设计院临时搭的帐篷,图纸摊在摺叠桌上,一角被雨水泡得发皱。施工队长正和监理爭执,声音压得很低,但脸都红了。
    “丁县长,这不能怪我们。”监理手指图纸,“开挖深度標的是三点二米,他们挖到了四米,钢筋笼都快不够用了。”
    丁义珍没接话,弯腰捡起地上的水准仪,往基坑边走。他蹲下,拿尺子量了量刚浇的垫层,又对照图纸上的坐標点。
    “东南角偏了十七公分。”他站起身,“不是深度问题,是定位错了。你们拿的还是初勘图,昨天下午发的修正版没人看?”
    帐篷里一下安静了。
    “现在立刻停工。”丁义珍拍了下桌子,“所有班组集合,设计院现场交底。明天早上七点,我要看到整改后的验线报告。”
    施工队长张了张嘴:“这……得报建委备案,流程走下来……”
    “流程?”丁义珍打断他,“奠基都搞完了,你还跟我讲流程?今天不改完,明天別开工。我在这儿住帐篷,陪你耗。”
    没人再说话。十分钟內,工人列队站到了主席台前的空地上。设计院的工程师拿著雷射测距仪重新放线,建委的科员蹲在坑边记录数据。
    丁义珍掏出手机,给程度发了条消息:“通知供电局、国土局、环保局,今天下午两点,產业园开第一次协调会。不来的人,我亲自上门请。”
    程度回得快:“梁书记刚走,市里几个口子都在观望,怕担责任。”
    丁义珍回:“就说梁书记临走前交代的,要『一抓到底』。他们要是听不懂,我帮他们翻译。”
    两点整,会议室坐满了人。供电局的王科长刚坐下就递上一份文件:“丁县长,增容申请我们收到了,但市局要求先做环评,环评没过,电没法送。”
    丁义珍把文件推回去:“环评报告三天后提交,但电缆明天必须进场。你告诉我,是等环评,还是先通电?”
    王科长愣住:“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丁义珍翻开笔记本,“去年全市停电十七次,最长一次四十八小时。你们供电局的规矩,是保设备,还是保生產?”
    会议室没人出声。
    “我给你两个选择。”丁义珍合上本子,“要么今天下午拿出临时供电方案,要么我现在就给省电力集团打电话,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接手金山电网改造。”
    王科长额头冒汗:“我……我马上安排技术组过来。”
    国土局的人也想开口,丁义珍抬手拦住:“你们的异议我也看了,说临时用地没批。可这块地是县国资办划拨的,农机厂改制时就有备案。你们要是觉得有问题,现在就去查档案。但施工不能停,明天我要看到推土机进场。”
    他环视一圈:“从今天起,所有部门派专人驻场,问题不过夜。谁卡流程,谁负责。散会。”
    人走得差不多了,孙连城才凑过来:“丁县长,財政那边……垫付资金的事,得走审批。”
    “批什么批?”丁义珍拉开抽屉,甩出一张支票,“先从县帐上拨五十万,修厂区主路。发票回头补。你要是怕,名字写你。”
    孙连城脸都白了:“这……这不合財务制度。”
    “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丁义珍站起来,“金山农民等了三十年,等得起制度,等不起拖沓。不等审批,不靠拨款,不拖工期——这是我定的三不原则。你记住了,往后都照这个办。”
    孙连城低头记了,又小声问:“群眾那边……有人说这厂是您个人的政绩工程,风言风语不少。”
    丁义珍没答,拎起保温桶就往外走。
    食堂里,工人们正排队打饭。他走到窗口,把饭盒递进去:“老规矩,米饭,白菜燉粉条,多加点汤。”
    端著饭,他没去干部区,直接坐到最角落的桌子。几个工人低头吃饭,没人抬头。
    他吃了两口,站起来,把饭盒放在水泥墩上,大声说:“昨天推碑石的时候,我在泥里站了二十分钟。今天早上,我看有人挖错了地基。我不是来挑错的,我是来干活的。”
    工人们停下筷子。
    “这厂不是我一个人的,也不是县政府的。”他指著远处的基坑,“是金山人的。以后厂里招工,优先本地。分红机制我正在做,农民拿土地入股,年底见钱。你们要是信不过,现在就可以走人,我不拦。”
    没人动。
    “但我丑话说前头。”他声音沉下来,“谁想混日子,谁想偷工减料,谁想拖进度——我不光让你滚蛋,我还让你在金山混不下去。这地方小,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说话算数。”
    说完,他低头继续吃饭,一口没少。
    饭后,他没回办公室,蹲在基坑边看钢筋绑扎。一个年轻工人凑过来:“丁县长,我们组长说……工期太紧,怕出事。”
    丁义珍抬头:“你叫什么名字?”
    “李强,二班的。”
    “李强,你知道咱们这儿以前是农机厂吗?”他指著远处的锈铁门,“七九年,这儿造过全省第一台联合收割机。那时候没电脑,没gps,全靠老师傅拿尺子量。他们能干出来,我们为什么不能?”
    李强低头:“可现在要求高了……”
    “要求高,標准才立得住。”丁义珍拍拍他肩膀,“明天开始,我每天早上六点来,晚上八点走。你在哪个组,我就跟哪个组。干得慢,我陪你干;干得歪,我教你改。咱们不比快,比稳。行不行?”
    李强咬牙:“行!”
    丁义珍笑了:“行就赶紧干活去。那边那根柱筋歪了,去叫你们组长,现在就改。”
    傍晚,程度送来一份文件:“供电局的临时方案批了,电缆明天上午到。国土局也鬆口,同意先施工后补材料。”
    丁义珍签了字,递迴去:“通知施工方,明早六点,所有班组提前进场。我要看到三个动作:地基验线完成、钢筋笼验收通过、混凝土搅拌站调试完毕。”
    程度犹豫:“监理那边……可能还得拖。”
    “拖?”丁义珍站起身,“你去告诉他们,今晚八点,我亲自在工地等验收组。谁不来,明天就换人。”
    他走到门口,忽然停下:“对了,让食堂准备点热的,验收组来了,先吃饭,后干活。別让人说我丁义珍只懂压任务,不懂人情。”
    夜风吹进屋子,桌上的图纸翻了一页。
    丁义珍站在窗前,看著工地上亮起的几盏灯。推土机的声音重新响起,像是某种心跳。
    他掏出手机,拨通钟小艾:“小艾,帮我查一下,省里最近有没有关於『重点项目容缺受理』的文件?对,就是那种可以边施工边补手续的政策。”
    电话那头笑了:“你又想钻空子?”
    “不是钻空子。”他望著远处的基坑,“是把路走通。等大家都走顺了,空子也就成正道了。”
    他掛了电话,拿起安全帽。
    工地上,混凝土泵车已经就位,操作员正检查管路。丁义珍走过去,拍了拍车门:“明天第一罐料,我来按启动钮。”
    操作员咧嘴:“您可別手抖。”
    “抖?”丁义珍把手伸进驾驶室,“我从六岁起就跟我爸开过推土机。那一铲子下去,能把半座山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