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丁义珍就坐在办公室翻那本写满笔记的本子。昨夜没睡踏实,脑子里全是王大陆递来的那张纸条——“人回来了,厂才真正活了”。他盯著这句,像是看一块刚凿出来的碑文,越看越沉。
    他把调研材料重新理了一遍,加了几个批註,直接递给县委办:“今天开扩大会议,所有镇书记镇长都来,一个不落。”
    办公室主任愣了下:“是不是先发个通知?议题也得……”
    “议题就一句,”丁义珍打断,“不谈成绩,只谈人为什么留不住。”
    话撂下,他自己先去了会场。小会议室还没人,他把投影打开,调出王大陆拍的那几张照片:破饭馆、空集市、碎窗户。光打在幕布上,那画面像是被风颳旧的墙皮,一块块往下掉。
    人陆陆续续进来,一个个坐下,照例开始翻材料,清嗓子,准备匯报。金峰镇的镇长刚开口:“我们上季度招商引资完成率……”
    “停。”丁义珍抬手,“今天不听这个。”
    他按遥控器,照片一张张切过去。最后定格在柳树镇那个空荡的村委会门口,连个扫地的人都没有。
    “你们镇上,是不是也这样?”他问。
    没人接话。有人低头看手机,有人翻文件,像在找能说点別的依据。
    丁义珍点了柳树镇书记:“老李,你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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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一愣,支吾两声,乾脆直说:“说实话,村里开会都凑不齐人。去年走了三十多个年轻人,剩下老的带娃,种地。甚至有的地都开始丟荒了。我上个月想组织个党员学习,到场七个,五个还是我亲自去拉的。”
    话音落地,屋里静了两秒。
    接著,石桥镇的镇长嘆了口气:“我们那儿更惨。小学去年撤了,初中老师走了一半。镇上唯一一家超市,老板说再干半年就关,没人买东西。”
    “可不是嘛。”另一个接上,“厂里招人,四五十岁的抢著干,二十出头的连简歷都不投。问为啥?说『挣这点钱,不如去东莞住宿舍』。”
    话匣子一开,压著的实情全冒了上来。
    “修条路能留人吗?”有人问,“发补贴行不行?”
    “修路是好事,可路修好了,人坐著车走得更快。”丁义珍接过话,“发补贴更不行,財政哪来那么多钱?今天补五百,明天要八百,后天不给就骂娘。治標不治本。”
    “那咋办?”有人问,“总不能让县里把人都绑回来吧?”
    会议室里挤出点笑声,紧绷的气氛鬆了一丝。
    王大陆这时候站起来,打开另一份ppt:“我查了个地方,浙南的枫林镇。十年前比咱们还穷,年轻人跑光。后来他们搞了个小五金厂,专做出口铰链,一条生產线,三十个人,三年时间,回来两百多个本地青年。”
    “铰链?”有人嘀咕,“咱们这儿能做铰链?”
    “铰链不重要。”王大陆说,“重要的是——有活干,钱能留本地,人就愿意回。”
    丁义珍接过话:“沿海能干,咱们为啥不能?咱们有金科厂打底,有物流,有政策支持,缺的不是机会,是思路。”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提笔写下四个字:**乡镇企业**。
    “我的想法,每个镇都要办厂。不求大,但求实。能解决几十人就业,就算成功。產品不一定要出口,先满足本地需求也行。镇上缺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底下有人点头,也有人皱眉。
    “丁书记,想法是好。”一位副镇长迟疑著开口,“可钱从哪来?谁来管?万一亏了,算谁的?”
    “钱的事,县里可以设个扶持基金,先试两个点。”丁义珍说,“人,可以从金科厂抽调技术骨干轮岗指导。至於亏不亏,我只说一句——现在不办厂,十年后咱们的税收从哪来?靠金科一家撑全县?”
    没人再反驳。
    但也不是全信。
    散会后,丁义珍在走廊听见两个镇长边走边聊。
    “听著是正理,可这不又回到八十年代『村村点火』的老路了?”
    “就是,搞不好又是『大呼隆』,钱扔进去,连个响都不听。”
    丁义珍没拦,也没回头。
    回到办公室,王大陆跟进来,关上门:“听见了。”
    “听见了更好。”丁义珍倒了杯茶,吹了口气,“怕的不是反对,是沉默。沉默才是死水。”
    王大陆点头:“方向定了,下一步才是真难。”
    “难也得走。”丁义珍把茶杯放下,“咱们反腐清帐,靠的是刀子快。现在搞发展,得靠脑子活。一个县,不能光有厂子,还得有烟火气。没人逛街,没人结婚,没人开饭馆,这地方就死了。”
    王大陆翻开笔记本:“我今晚就起草个初步方案,下周各镇交构想。”
    “別搞太复杂。”丁义珍说,“就问三个问题:你们镇最缺什么?能做什么?有多少人愿意干?答上来,就算合格。”
    王大陆记下,抬头问:“要是有人交白卷呢?”
    “交白卷也得交。”丁义珍说,“写『我不知道』也行,但得签上名字。当干部,最怕装知道。”
    两人走出办公楼,天已经黑了。路灯刚亮,照在县委大院的水泥地上,影子拉得老长。
    一辆车停在门口,是王大陆的。他拉开门,刚要上车,忽然回头:“丁书记,你说……咱们这步棋,走对了?”
    丁义珍站在原地,没动。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不走,肯定错。”
    王大陆笑了笑,钻进车里。
    车灯亮起,照出前方一段路。丁义珍站在原地,看著那两束光往前推,像在黑暗里划开一道口子。
    他转身往办公楼走,脚步没停。
    钥匙串在手里晃,发出轻微的响。走到门口,他摸出钥匙,插进锁孔,拧了半圈,门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