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之心的风带著陈年的朽木味,三十一根鱼梁木树桩在丘顶排成环,断口处的年轮像凝固的涟漪,树心早已空腐,却仍倔强地指向天空。
    晨雾在树桩间游走,將远处高丘下的旗帜染成模糊的色块——赤马踏金盾的是布雷肯家,黑鸦绕死鱼梁木的是布莱伍德家,还有戴瑞家的犁地农夫、斯莫伍德家的六枚棕橡、派柏家的粉红白绸舞动少女……
    河间地小半数诸侯的纹章挤在这方高丘下,甲冑碰撞声、战马嘶鸣声、呵斥声搅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浊水。
    “七神在上,”米斯·河文勒住马,手指著下方,“布雷肯和布莱伍德又打起来了?这次居然请了这么多帮手?”作为同为河间地慕顿家的私生子,他显然比其他人更了解两家的仇怨。
    戴蒙没说话。他坐在贪食者背上,目光掠过那圈树桩。断口处的黑纹像乾涸的血,让他想起红草原上被箭雨射穿的长子伊耿——少年的血浸透红土,在他脚下匯成小小的溪流,和此刻高丘下隱约可见的血跡重叠在一起。自从神木林那夜起,他总是看到旧日的幻像。
    “看,连徒利家的信使被赶回来了。”雷佛德·罗斯比的声音带著惊讶。
    他指著一个穿银鱒纹章的骑士,那人正狼狈地拨转马头,身后传来布雷肯家骑士的怒吼:“告诉葛拉佛那老东西,石篱城的事不用他管!”
    亚丽·河文坐在盖蕊身后,手指轻轻敲著少女的腰侧,像在数著什么。“几千年了,”她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发飘,“从英雄纪元到现在,他们的剑就没真正入过鞘。”
    拉里斯骑著灰驴,跟在队伍末尾,黑袍扫过带露的野草。
    他刚从旁边看热闹的农夫七嘴八舌里试图了解事情的原委,现在正歪著头,看著下方推搡的人群,嘴角掛著若有若无的笑:“布雷肯家说布莱伍德偷了他们的黑麦,布莱伍德说布雷肯在鸦树城的水源里下了毒。其实啊……”他拖长调子,瘸腿在驴腹上轻轻一磕,“我看不过是借著由头,把积攒了近五十年的火气撒出来罢了。”
    戴蒙·坦格利安拄著拐杖,在科拉克休背上挪了挪,左腿的绷带格外显眼。“小戴蒙,”他看向身旁的戴蒙,眼睛发亮,“要不咱们下去瞧瞧?说不定能捞个调停的功劳,让徒利家欠咱们个人情。”
    戴蒙没理他。记忆像失控的潮水,顺著高尚之心的风涌上来——
    反叛的前一夜,火盆噼啪作响。昆廷·波尔爵士的红髮在火光中像燃烧的荆棘,他拍著戴蒙的肩膀,腰间钢剑的剑柄硌得人生疼:“你是两条真龙的血脉!凭什么要给戴伦跟那个多恩婊子生的儿子鞠躬?”教头的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上,“看看伊葛!他母亲是布雷肯家的,照样敢爭!你有黑火剑,有纯正的龙血,还有我们——”
    他身后,伊葛·河文站在阴影里。黑色的头髮垂在额前,遮住了那双和戴蒙相似的紫眸。他的盾牌上,布雷肯家的红马生著黑火家族的龙翼,吐息著火焰。
    “兄弟,”寒铁的声音像淬了冰,“布林登那傢伙正盯著你呢。他就是布莱伍德家的半血乌鸦,跟他那群表亲一样,满肚子阴谋诡计。”
    那时的戴蒙握著黑火剑,剑身在火光中泛著冷光。他看著外面监视自己的鸦齿卫队——那些弓箭手的羽箭上,都刻著小小的乌鸦纹章,和此刻高丘下布莱伍德家旗帜上的黑鸦如出一辙。
    “又走神了?”亚丽·河文的声音穿透记忆。戴蒙回过神,看见她正低头望著下方,灰裙被风掀起一角,“看到什么了?”
    “看到曾经的血。”戴蒙低声说。他指向布雷肯家阵前那个领头的大汉骑士——那人举著大剑,红髮在风中狂舞,像极了当年在兰尼斯港外砍倒莱佛德伯爵的昆廷·波尔,“布雷肯家的人,总喜欢用胯下的战马和手中的宝剑说话。”
    “那布莱伍德家呢?”盖蕊好奇地问。她瞥见布莱伍德家的队伍里,几个穿黑袍的骑士正围著一棵心树祈祷,树影在他们身上摇晃,像群乌鸦。
    “他们喜欢用箭。”戴蒙的目光落在布莱伍德阵后的长弓手身上。那些人的弓身是鱼梁木做的,木纹让他想起了红草原的血——那时,就是这样的弓,在哭泣山脊上射穿了他的喉咙,射穿了伊耿的心臟。
    拉里斯骑著灰驴凑过来,瘸腿在地上拖出轻响:“殿下,您看布莱伍德家的旗帜——死鱼梁木上绕著乌鸦。他们认定,鸦树城的心树就是被布雷肯家毒死的。”他笑了笑,黑眸里闪过一丝狡黠。“所以您看,今日的一场闹剧依旧是多么的荒诞啊。”
    戴蒙的手指收紧,握住了黑火剑的剑柄。剑身在龙鞍上泛著暗光,仿佛在呼应他的心跳。
    “打起来了!”米斯·河文的吼声从下方传来。
    眾人低头望去,只见布雷肯家的赤马旗猛地向前推进,大汉骑士的大剑劈开了布莱伍德家的一个盾牌;
    布莱伍德家的长弓手立刻放箭,羽箭如黑云般掠过半空,钉在布雷肯家的阵脚里。
    徒利家的银鱒试图带领其他队伍插在中间,却被两边的人同时推开,骑士们的怒吼震得高尚之心的晨雾都散了几分。
    “真是热闹。”戴蒙·坦格利安咂咂嘴,拐杖在科拉克休的鳞片上敲出轻响,“小戴蒙,咱们真不去凑凑?我敢打赌,只要科拉克休喷口火,他们立马就得跪下来喊殿下。”
    盖蕊皱眉:“戴蒙·坦格利安!这是河间地的內务,没有父亲的命令,我们不该插手。”她显然没有忘记那日听到戴蒙·坦格利安提醒戴蒙,奥托状告其插手七国內务的事……
    “內务?”亚丽·河文轻笑,环在盖蕊腰间的手紧了紧,“公主殿下,布雷肯和布莱伍德斗了数千年。您父亲定下的合约到今日,也只让他们平息了不到五十年的仇恨。”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风在树桩间低语,“这不是內务,是宿命。”
    戴蒙的目光猛地扫向下方,看著布雷肯的赤马旗与布莱伍德的鸦群旗在下方飘扬交织,他的回忆再次翻涌。
    红草原上,伊葛·河文带著队伍在自己身后像红马般衝锋,龙翼在盾牌上翻飞;
    布林登·河文的鸦齿卫队躲在哭泣山脊后,鱼梁木长弓蓄势待发。
    他夹在中间带队衝锋,黑火剑劈开了无数长矛流失,却躲不开布林登在山脊上的那支箭——箭杆上,刻著小小的乌鸦纹章。隨后箭雨倾盆而下,他的意识也隨之回涌。
    “戴蒙?”盖蕊的声音拉回他的神。少女的紫眸里满是担忧,“你脸色很难看。”
    戴蒙深吸一口气,风里的朽木味混著血腥味,让他清醒了几分。他看向拉里斯,瘸子正低头抚摸驴耳,仿佛对下方的廝杀漠不关心,但那只按在驴鞍上的手,指节却泛著白。
    他又看向亚丽·河文,女巫的黑髮被风吹起,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盯著那圈鱼梁木树桩。
    “下令吧,殿下。”拉里斯突然抬头,黑眸里没了玩笑,只剩一种近乎催促的认真,“再等下去,就不是调停,是收尸了。”
    戴蒙·坦格利安眼睛一亮:“听见没?这瘸子都比你有魄力啊!小戴蒙,让贪食者活动活动筋骨——”
    “闭嘴。”戴蒙打断他,声音冷得像高尚之心的晨霜。他拍了拍贪食者的脖颈,黑龙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震得下方的廝杀声都停顿了一瞬。
    “盖蕊,”戴蒙看向梦火上的少女,“让徒利家的信使上来。”
    盖蕊一愣,隨即点头。梦火俯衝而下,淡蓝龙翼带起的风卷向那个狼狈的骑士。
    戴蒙的目光扫过下方的乱军,扫过那圈沉默的鱼梁木树桩,最终落在布雷肯和布莱伍德的旗帜上。
    赤马与黑鸦纠缠的影子,在晨光里投下扭曲的形状,像极了红草原上伊葛·河文和布林登·河文的影子。
    “告诉他们,”戴蒙的声音透过龙吼传遍高丘,“要么放下剑各回各家等待我与徒利公爵的调节,要么……”他顿了顿,贪食者猛地抬起头,黑瞳里映出下方惊恐的脸,“就让这高尚之心,化为灰烬火海。”
    风突然停了。廝杀声、呵斥声、马蹄声都没了。只有那圈鱼梁木树桩,在寂静中沉默地矗立著,仿佛在见证又一场即將被刻进年轮的血事。
    戴蒙右肩上的黑色三头龙印滚烫,缓缓传递向他握著黑火剑的手。他知道,这是今生他第一次调节,但是永远不会是最后一次,他不仅要阻止血龙狂舞,还要按住这把传承了千年的宝剑,以应对更大的危机——哪怕剑柄上的温度,烫得他掌心发疼。
    高尚之心的雾,终於在龙吼中散尽。而那些纠缠的旗帜与影子,才刚刚开始他们新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