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瓦西里专家
    前进厂现在能前进这么一步,在后世看来是不值得称道的。
    现在只是把前进厂的自有的材料製作稳定生產下来,而大量的原材料还是需要从国外进口或者从现代运输过去。
    没有完全做到自给自足。
    可是在这个时代却是非常重要的一步。
    新中国的工业起步之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最大的现实。
    新中国刚成立,特种钢铁冶炼体系几乎为零。
    能生產普通碳素钢的鞍钢尚在恢復,合金结构钢(如40cr、20crmnti)、轴承钢(gcr15)、工具钢(高速钢w18cr4v)等高端材料极度稀缺,性能极不稳定,完全依赖苏联援助和进口。
    而中国外匯极其宝贵,每一吨特种钢的进口都需要层层审批,纳入国家计划。
    没有质量稳定的合金,精密轴承、高精度齿轮、液压元件、电气控制系统——
    这些核心功能件被称为工业设备的“心臟”和“神经”,就没有办法稳定生產。
    別看歷史上1955年中国就已经製造出来c620—1车床,但这个製造跟现在前进厂一样,是需要使用国外材料和相关部件的。
    也就是说,我们也只是掌握了加工和组装。
    但是能达到这一步就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
    特別是轴承,当时国內无一家工厂能造。
    后世常说的哈瓦洛轴承,这时最早的洛阳轴承厂,54年才开工建设,1958年才投產,初期也只能生產普通精度轴承,所有精密工具机的轴承100%依赖苏联及东欧国家进口。
    落后的不仅仅是材料和技术,更是整个工业体系一从冶金、化工、標准化生產到计量检测,全方位的落后。
    这种情况下,如果前进厂能够依靠自有设备,通过来料加工,就能生產出来c620—1车床,这对中国的工业来说,就是一个极大的进步。
    后世许多人看老巴的工业视频,感觉那种生產非常的落后,几乎都是手工工具机製造。
    没有现代化的数控工具机,更没有乾净整洁的工作环境。
    一个个老巴工人穿著道袍和拖鞋,就那么在机器旁操作生產。
    但是大部分只是看到了一个热闹,却不知道,有了那些设备,老巴已经具备了一定工业生產能力,已经完全超过了世界上大多数国家。
    更超过了1950时空的中国。
    大家等待多少时的进口工具机,在天气再次变冷之后,最终还是到来。
    前进厂新车间內外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临时在厂门口掛起了彩旗。
    省工业厅的江厅长、市里的领导,工业局的沈局长等人,一大早便亲临现场等候,气氛隆重而紧张。
    全厂工人都换上了乾净的工作服,翘首以盼。
    当两辆重型卡车在吉普车的引导下缓缓驶入厂区时,人群一阵骚动。
    这时早就准备好的鞭炮也燃放起来,锣鼓齐鸣,烘托著气氛到了顶点。
    车上装载的,正是那台苏联產中型坐標床和民主德国產高精度万能外圆磨——
    床。
    紧隨其后的小轿车上,下来了几个人。除了省厅的技术干部,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神色严肃的苏联专家瓦西里工程师,一位戴著眼镜、一身书卷气的上海大学里的张讲师,以及一位年轻的俄语翻译。
    江厅长带领各级领导立刻迎上前,通过翻译与瓦西里工程师热情握手,表达了衷心的感谢和欢迎。
    陈晓克也排在最后,跟他握了一下手。
    陈晓克虽然对於苏联人的想法跟这个时代许多国人不太一样,但总体来说人家过来支持我们,还是要感谢的。
    仪式简短而隆重,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上级对这两台设备及其所代表的技术转移的极端重视。
    讲话自然是少不了的。
    这表达了领导和人民群眾对引进机器设备的渴望,也代表著国人对於落后的理解。
    我们就是缺乏足够的机器设备,这才受到了帝国主义欺负。
    而苏联专家也非常官方地说了一些话,反正大家有些含义也没有听那么明白,跟著就是鼓掌而已。
    最后陈晓克代表厂家,发表的感言(跟作者一样短小精悍)。
    按照省厅领导的安排,欢迎仪式结束后,应该招待一下苏联专家,毕竟人家路途劳顿,休息一下才好工作,可是瓦西里专家却非常坚定地要求马上开展工作。
    现在中国北方还有许多工作等著他去干。
    既然瓦西里专家非常坚持,大家也就听从瓦西里专家的安排。
    接下来安装工作迅速展开。
    將工具机从汽车上小心翼翼地卸下来,再拆开包装。
    对照清单表,核对零件数量,这是长途运输过程中,经常出现的问题。
    就是缺乏必要的零件。
    好在他们还是非常幸运,没有发生这样的问题。
    接著操作去车间,早就给它们准备的位置。
    瓦西里专家对於前进厂把地基都已经准备好这一点是非常满意的。
    看著新厂房內的机器设备,就知道前进厂是一个老厂,最起码还是懂得最基本的安全要求的。
    这一点也让瓦西里专家非常认可。
    他在北方参与了国內一些工厂的建设。
    许多时候参与建设的中国人员根本就不懂生產也不懂得建设,几乎是苏联专家全程指导著干下去,这其中耗费的时间和精力,光是想想就让瓦西里工程师头疼。
    这里的技术工人们,最少是懂设备的,他只需要简单地指导一下,或者许多时候都不用他说什么,这里的人就已经准备好了。
    只是需要他下达指令或者最后的確认而已。
    这在瓦西里专家一丝不苟的指导下,苏联鏜床的安装非常顺利。
    他凭藉丰富的经验,指挥前进厂的老师傅们吊装、粗调、灌浆、精调,整个过程如同教科书般標准。
    这大大超乎他的预想之外。
    他想著怎么也得用上十多天时间才能完成安装和操作培训。
    现在看来他只需要简单指导一下他们操作就没有问题。
    然而,在安装那台更为精密复杂的东德磨床时,问题出现了。
    瓦西里专家依然沿用其熟练的苏联標准流程进行装配。
    他凭藉高超的手艺,將磨床的主轴箱、床身、工作檯等大件逐一装配到位,用水平仪和直尺进行找正。
    最终装配完成的设备,精度完全达到了出厂说明书上的合格標准。
    在场的中国领导和工人们已经非常满意,纷纷讚嘆。
    但陈晓克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这台磨床的型號,他在现代社会的车间里,在赵师傅的亲自指点下,反覆拆装、调试、刮研了不下数十次!他太熟悉这台设备了,深知其设计潜力远不止於此。
    通过更精细的调整和“超规范”的手艺,其精度完全可以提升一个量级!
    只是他不想多说什么,等苏联专家走后他再进行调整就好了。
    只是他的神情落在了隨行的张讲师眼里,他看到陈晓克有些不以为意的样子,就突然对陈晓克道:“这位同志,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这位跟来主要作为东德磨床的翻译,防止前进厂没有人懂德文说明。
    只是作为一个德文翻译,他的言语之中故事表露出来。对苏联和德东德產品的夸耀之词。
    这种话,大家在现在的情况下听听似乎也是非常正常的,因为苏联和东德的產品確实非常精良。
    但这种暗地里踩国內的工业算是什么回事?
    从后世来的陈晓克,听著这些话就有些不顺耳,国內工业落后我们不知道吗?
    不用你这么踩贬著说。
    再说后世对苏联和德国產品,国人早就已经去魅了。
    特別是德国產品,所谓精工製造,不过跟日本一样,都是进行產业营销宣传而已,它们的精工製造是在超高的產品价格衬托下实现的。
    外国人吹嘘是为了利益,但是有些国人也跟著说,还是免费吹,就不得不怀疑他的智商和屁股问题了。
    现在他这么对著自己说话,陈晓克也没有跟他一般见识,毕竟远来是客,闹大了不好看,显得陈晓克作为主人,欺负他。
    “没有。”
    “我看你似乎有些意见?怎么不敢说出来吗?”这位张讲师,戴著眼镜后的眼神似乎有些挑衅,脸上更多带著一丝不屑。
    这样的表情就给人一种非常欠揍的样子。
    陈晓克的火就有些要上来。
    他不是要揍他,而是直接揭了他的麵皮。
    只是陈晓克的身前突然出现了沈局长,他一步就拦住了陈晓克。
    “我们没有意见。”沈局长一边这么说著,一边背著手扯著陈晓克的衣服,不让他说话。
    陈晓克还是听劝的,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张讲师看到直接回应了一个胜利的笑容,他更轻蔑地撇了陈晓克一眼,似乎在说你也就这样。
    陈晓克还是要压著火,这二狗子还真他妈的气人。
    瓦西里专家对他们的对话还不明白,就问了翻译。
    “他们怎么了?”
    “有些爭执。”翻译道。
    “什么爭执?”
    “张同志认为这个工厂的厂长同志,对於这个磨床的装配有些意见。”
    “真的吗?”
    “我確定一下。”
    “好吧!快点。”瓦西里专家有些不耐烦。
    翻译直接对陈晓克道,“陈同志,瓦西里专家问你,你对装配有什么意见吗?”
    陈晓克感受著沈局长扯动衣服的力道更大,就把头一摇。
    “没有。”
    瓦西里专家却有些不悦,跟翻译道:”有意见可以直接说,不要隱瞒。”
    瓦西里专家要前进厂有意见儘快提出来,他来这里就是解决问题的,要不然他走后中方再提出问题,就会让他非常麻烦。
    还显得他没有把工作做好。
    听了翻译的话,陈晓克不在在意沈局长扯他的手,直接跟翻译道:“对於现在的装配,我有一些意见。”
    听了陈晓克的话,大家都有些吃惊地看著他。
    沈局长还想用眼神制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瓦西里专家听了翻译的话,並没有生气:“请说。”
    陈晓克通过翻译,非常客气地向瓦西里专家提出了建议:“瓦西里专家,您的装配完全符合標准,非常感谢!不过,根据我的了解,这台德国磨床的设计刚性和精度储备很高。如果我们能再一些时间,对主轴箱的安装结合面进行一次精细的刮研,並重新调整预紧力,或许能把主轴的径向跳动从0.01mm提升到0.002mm以內,这样他的性能將得到更大的提升。”
    瓦西里专家听罢,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通过翻译回答道:“年轻人,標准就是標准。达到出厂標准,设备就能完美工作。过度追求精度是浪费时间和精力,是没有意义的。”在他看来,陈晓克的想法是外行人的好高騖远,是对他这位专家工作的不尊重。
    场面一时有些尷尬。
    而张讲师看著陈晓克,似乎要等他出更大的丑。
    沈局长正准备打圆场,陈晓克却更加坚定。
    对於外国人或者说欧美的人,有时国人一些想法是不对的,应该直面地应对更好。
    他语气诚恳但坚定:“局长,专家同志,我绝无不敬之意,但这个工具机我有把握將精度提高,並使它应用起来更加顺畅。”
    苏联铣床的性能可以说是將將达到上线,而东德的磨床上线还差的远。
    沈局长有些犹豫。
    但那位张讲师却有些轻蔑地道,“你弄坏了赔的起吗?”
    陈晓克根本就不搭理他,只是看著沈局长。
    而沈局长看著江厅长,微微点头,就对陈晓克道:“可以。”
    现在这种情况,中方不能输了气势。
    对於那位张讲师,大家已经把他开除中方阵营了。
    “刘师傅,魏师傅、邹师傅,咱们给大家露一手。”
    说话间,三位老师傅也都站了出来,挤到磨床边上。
    有人贬损他们前进厂的经理,这对於老师傅们来说,是不可以接受的。
    这时可不是贬损了陈晓克,更是贬损了整个前进厂。
    这口气大家可不会就这么咽下去。
    何况別人不知道陈晓克的技术能力,他们还不知道吗?
    再说就算是弄坏了工具机,多大点事呀!咱们前进厂可是捐献了坦克给部队,一台工具机,前进厂还是赔的起。
    在徵得沈局长忐忑的同意后,陈晓克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他没有蛮干,而是先跟老师傅们小心翼翼地將刚刚装好的磨床主轴箱组件重新吊离床身。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拿出了自己的刮刀、油石、红丹粉和一块小研磨平板。
    他先在床身的安装结合面上薄薄地涂上一层红丹,再將主轴箱组件缓缓落回,轻轻摩擦后再次吊起。
    接著,他俯下身,手腕沉稳地运起刮刀,对著结合面上被红丹印出的高点,开始了精细的刮削。
    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沉稳而精准,每一次运刀都带著一种独特的节奏感,刮出的纹均匀而美观。
    魏师傅不断拿著仪表测量。
    “他在刮研设备的基础结合面?”瓦西里专家惊呼道。
    这可是设备製造和维修中最顶尖、最考验功力的手艺!
    现在瓦西里专家抱著胳膊,最初是冷眼旁观,但隨著陈晓克的动作,他的眼神从轻视变为惊讶,再从惊讶变为凝重,最后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讚赏!
    一个小时后,陈晓克完成了刮研。他再次指挥吊装主轴箱,按照他反覆练习过的最优顺序和扭矩,一丝不苟地重新拧紧了每一颗安装螺栓。
    最后,他清洗了主轴,装上了槓桿千分表。在所有人的屏息凝视下,他缓缓点动了设备启动按钮。
    磨床主轴开始旋转,速度逐渐提升至额定转速。千分表那纤细的指针——几乎纹丝不动!
    陈晓克报出了读数:“主轴径向跳动——0.0015毫米!”
    轰!车间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这个精度,远超出厂標准,达到了近乎完美的状態!
    瓦西里专家一个箭步衝上前,亲自反覆检测了数次。他放下量具,猛地转过身,双手紧紧握住陈晓克的手,用力地摇晃著,脸上充满了激动和敬意,通过翻译大声说道:“不可思议!年轻人!你的手艺——是艺术家的手!你让我看到了標准之上的境界!我为我之前的固执向你道歉!这台设备在你手里,它——它获得了新的生命!”
    这一刻,技术的语言超越了国界。所有的隔阂与误解,都在极致的技术面前烟消云散。
    瓦西里专家本来就没有针对谁,他自然是拿的起放的下。
    而那位张讲师这时却已经看不到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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