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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送著黎言清和方正的身影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姜河才缓缓地转过身,走回了那间简陋的屋子。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內,將空气中的尘埃照得一清二楚。
    妻子张悦还坐在那个角落里,没有再骂他。
    自从那两个记者来了之后,她就一直很安静,只是默默地坐在轮椅上,低头摆弄著手里那台早已过时的按键手机。
    姜河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没看。那块小小的屏幕上,或许只是一篇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的廉价小说,又或许,只是她用来打发这漫长而又绝望的时光的、无声的发呆。
    他走上前,弯下腰,熟练地將张悦从轮椅上抱起,动作轻柔地將她放在了臥室的床上。
    “你先歇会儿。”
    张悦没有回答,只是侧过身,背对著他。
    姜河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出了门。
    他来到院外的蜂场,开始收拾那些蜂箱。嗡嗡的蜂鸣声中,一只只蜜蜂落在他裸露的肩头、指尖,却没有一只蛰他,仿佛他才是这片蜂群的王。
    他仔细地检查著每一个蜂箱,將采满的蜜脾取出,又將新的空脾放回原位。做完这一切,已是傍晚时分。
    夕阳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回到屋內,简单地做了些饭菜,一碗稀粥,一碟咸菜,还有一个蒸熟的红薯。他將饭菜端到床前,一口一口地餵给张悦吃。
    等她吃完,他又打来一盆热水,为她擦了脸和手脚,盖好被子。
    他自己则收拾了碗筷,从冰箱里拿出一小瓶刚摇出来的蜂蜜,揣进怀里。
    这就是他今天的晚饭。
    临出门前,他走到床边,轻声说道:“我去医院看看娃儿,然后去镇上卖点蜜。晚上回来得晚。”
    张悦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曾经也是柔软细腻的,如今却因常年摇动轮椅而布满了老茧。
    她握得很紧,握了足足两分钟,才缓缓地鬆开。
    姜河將床边的尿桶和拐杖都放在了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又將那个方便上厕所的座椅摆好。確认妻子一个人在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之后,他才转身,走出了家门。
    “嘎吱”
    院子里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发出一声呻吟,载著他和几十斤的蜂蜜,缓缓地驶上了通往镇上的土路。
    从这里骑到镇上,要一个多小时。卖上一晚上,回到家,差不多就该十点多了,刚好可以直接睡觉。
    冬日的寒风扑在他的脸上,像刀子一样割得生疼。
    姜河想著,等今年的蜂蜜卖得再好一些,就给妻子和自己,各买一件厚实的衣。
    三轮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顛簸著,姜河的心也跟著一起一伏。
    他先骑到了镇上的医院。
    住院部三楼,最里面那间病房,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来过多少次了。
    推开门,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儿子依旧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身上插著各种管子,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姜河搬了张凳子,在床边坐下。
    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儿子冰凉的手,那只手,比他记忆里要瘦小了许多。
    “娃儿,”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爸爸来看你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去看那些蜜蜂。別个娃儿都怕被蛰,就你不怕,还敢伸手去摸。”
    “你妈妈那时候总说你哈,说你虎,我倒是觉得,你比哪个娃儿都胆子大。”
    他絮絮叨叨地,讲著那些早已泛黄的往事。
    讲儿子如何用笨拙的手,为他捏一个歪歪扭扭的泥人;讲儿子如何在下雨天,撑著一把破伞,非要跑到村口去等他回家。
    讲著讲著,他的声音便哽咽了。
    “都怪爸爸没得用,”他將儿子的手贴在自己满是胡茬的脸上,滚烫的泪水,终於忍不住落了下来,“都怪爸爸,不该把你送到那个鬼地方去……”
    “你要是醒了,就打我,骂我,都行……只要你能醒过来……”
    但是,姜河知道,他儿子根本不会这么做。
    他在病床前坐了半个多小时,直到护士进来查房,才擦乾眼泪,站起身来。
    最后给为儿子掖了掖被角,又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娃儿,爸爸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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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骑上三轮车,姜河朝著镇中心的夜市赶去。
    镇子虽小,夜生活却还算热闹。街边的烧烤摊、小吃店都亮著灯,三三两两的行人,在街上悠閒地逛著。
    姜河寻了个熟悉的老位置,將三轮车停好,把一罐罐码放整齐的蜂蜜摆了出来,便开始了他的生意。
    他刚一坐下,周围便响起了窃窃私语。
    “看,那个姜蜂子,又来卖他的烂蜂蜜了。”
    “听说他那个哈子儿子,还在医院里躺到起呢。”
    “肯定是讹人不成,又出来卖惨咯。你说別个王老板啷个大的老板,开那么多厂子,会专门找人去打他那个哈儿子?怕不是脑壳有包哦。”
    “要我说,他就是不想养那个哈子儿子了,故意找个由头讹钱。”
    “对头对头,前几天还到处跟人说,厂里头有人挖人心肝脾肺肾,你说搞不搞扯嘛。”
    这些閒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他耳边环绕。
    这段时间,他已经听得太多了。
    自从他开始四处奔走,想要为儿子討个公道,想要曝光那个黑心工厂的罪行之后,这些流言蜚语,便如同跗骨之蛆,日日夜夜地纠缠著他。
    姜河没有理会。
    他只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小摊前,眼神平静地看著眼前这片热闹的人间烟火。
    夜色渐深,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
    姜河的小摊前,偶尔会有一两个人驻足。
    他的蜂蜜卖得便宜,六十一斤,比镇上其他铺子里的要实惠不少。
    “老板,来一斤。”一个路过的大婶说道。
    姜河熟练地拿起一个空瓶,將金黄粘稠的蜂蜜缓缓倒入,称好,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