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牺牲
    距离那一日反贪司眾人齐齐誓言,已然过去了几日。
    余波却渐次荡漾开来,犹如石落水中,涟漪扩散。
    反贪司的宣言先是在开封府,而后伴著朝廷驛站、各处行商,传遍了黄河南北,横跨两省十四府三十一州一百八十五县,继而縈绕在关关城镇的上空,让无数官吏为之胆寒,又让无数百姓为之激然。
    发下大愿后,于谦很快就投入了具体的工作之中。
    这是一项繁琐且精细的工作。
    此番清查,涉及三个最重的衙门,首在工部,次在承宣布政使司承接工部衙门,再次则是海道漕运衙门。
    这是涉及整修黄河大堤的三个部门。
    于谦自然不可能完全没有头绪就下来清查,就算是下来,也只会微服私访,而不会直接宣战。
    一来,李显穆手中本就有一些蛛丝马跡,二来,当初皇陵贪腐案中,就抓过一批工部官员,其中有一些人同样涉及到永乐十八年的黄河大堤案中。
    当初皇陵贪腐案后,工部绝大多数部门改制为大明官商集团。
    有品级的正式官员被调走,有的进入了其他部门,有的则调往地方任职,剩下的胥吏大部分都被屏退,只留下一些熟悉本部事务、且较为精干的,转为官商身份,又从外部选任了一些人,加上工部本身的技术人员,组成了如今大明的几个官商工程集团。
    这虽然是正常的人事调动,但李显穆也存了另外一个心思,那就是用行政力量將工部那个水泼不进、针扎不透的利益集团打散。
    人合力则强,人分力则弱。
    果不其然,在將他们分別调开后,其中绝大多数被抓后,很快就陷入了囚徒困境,开始陆陆续续的交待一些事情。
    其中绝大多数工部官员都被调往河南、山东,这便是有意识的要收拾他们,怕是当初这些官员被调往二省时,心中也极是惊愕吧。
    于谦手中拿著一份可能有嫌疑的名单,准备开始察查此事。
    反贪司的官员则奔赴二省诸府,官道之上,不时便见到有反贪司的马车疾驰而过。
    伴隨著反贪司的名声传出,这个衙门在民间,渐渐和话本故事中的青天大老爷掛上了鉤,甚至出现了有百姓拦车告状之事。
    但反贪司有自己的职责,他们是专职查贪污腐败的部门,不好越权,於是只能转交都察院、监察御史。
    二省针对黄河大堤案的调查如火如荼,异变陡生!
    ……
    九月正是秋高气爽之时。
    河南、山东正处於农忙时节,可这两省,不止两省,淮河以北诸省包括北直隶燕山以南地区,都正处於连绵阴雨之下。
    淅沥沥的雨水不间断的落下,连日而来,天上时时刻刻皆是阴云密布,甚至七日之久,不见天日。
    春雨贵如油,秋雨害万家。
    秋收时最怕的就是遇到下雨,更何况是这般连日的阴雨绵绵,会极大的伤害地里的作物。
    连日的阴雨对河南和山东的反贪行动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出行变的很不方便,不止一次有马车陷入泥水之中。
    最让人心生寒意的,则是在这连绵的阴雨沉暗中,有鬼魅之影出没。
    鬼魅自然是人,却怀著恶毒的心思,比鬼的害人之心还要深百倍!
    纵然不是暴雨,可连绵阴雨之下,以古代的条件出现意外情况也太过容易。
    在政治斗爭中,可能就是必然!
    於是反贪司中,自然便有人会“意外”!
    于谦怕是自己都没想到,他带来的棺材,不曾装进自己,却要先为同袍收敛了。
    反贪司河南分司衙门。
    衙门正堂中,围聚著一群反贪司官吏,在眾人面前置著一具尸体,上蒙著一块白布,眾人脸上皆带著低沉之色。
    “赵城,河南开封人,宣德二年的新科进士,出身寒门,自幼家贫,家中有一个老母亲、一个妹妹,他的母亲替別人家洗衣、缝补衣裳,將他拉扯大。
    他从秀才时期接触到了心学,从此奉为圭臬,潜心研究心学,在永乐二十三年的秋闈中,当时四川的主考官是我们心学一脉的士人,他文辞虽然弱一些,但观点鲜明,天纵聪颖,有可取之处,於是主考官特意点了他的名字,列在那一年第十二。
    中举后,家中条件有所缓解,又被主考官推荐入国子监就读,三年半后下场参加宣德二年的春闈,高中二甲第五十六名。
    他一向以李忠文公和守正公为偶像,在朝廷宣布建立反贪司后,他主动请缨进入,因为他身家清白,得以允许,在甘肃假冒賑灾案中,不辞劳苦,功劳不小,这次也是主动前往比较艰险的泰山一地。
    结果在泰山遭遇了意外,可能是遭遇了绿林山匪,被发现时是在河流的下游,已经断气。”
    于谦静静听著,手却紧紧蜷起捏成拳,手指泛青透紫,手背之上,青筋暴起,可想而知他此刻心中情绪波动之大。
    宣德二年的进士,那就是今年才刚刚考中,距离如今才半年,年纪才二十七,一个肩负著家人期望的年轻俊彦,就这么离开了。
    于谦沉默了良久,缓缓吐出两个字——“厚葬!”
    说罢却不曾移动脚步,屋中也没人离开,良久于谦才缓缓道:“这件事我会向京城匯报,既然是绿林山匪,那就剿匪。
    敢杀朝廷命官的人,必须死!”
    见眾人依旧没有挪移开脚步,于谦回身望去。
    “於司宪,您真的觉得子明是死在绿林山匪手中吗?
    山匪只求財,谁会平白无故攻击朝廷命官,他们的胆子很大,但只对普通百姓,反贪司不是他们敢招惹的。”
    屋中眾人豁然抬起头,虽然没说话,但于谦知道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想的。
    赵城之死,可能是一场意外,但不太可能是意外。
    泰山一向是匪患丛生之处,绿林好汉这个词就是发源在山东,死在匪患手中有可能,但太巧了。
    于谦心中思绪难平,缓缓道:“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军。
    我也怀疑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但现在我们的人手不够,所以才要將这件事上报。
    赵城死在山东,可能是山东问题严重,但也有可能是河南这边想要祸水东引。
    若是赵城真的死在这些贪官污吏手中,那我们更要查明真相,而后为他报仇。
    我们肩负著重担而来,这不是早就有所预料的吗?
    赵城先我们一步牺牲了,相信我,朝廷不会忘记他的贡献,守正公和陛下,也不会让他白白牺牲。
    脚踏黑暗,守望光明!
    黑暗之中满是血腥和牺牲,诸位,共勉啊!”
    眾人带著些悲戚,齐声应“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待眾人皆离开后,于谦眼中陡然闪过寒光,他是真正的聪明人,越聪明的人,就越喜欢怀疑,他才是最怀疑这件事有其他首尾的人。
    回到屋內后,于谦当即提笔写信,將此事上报,待写完后,他將自己的近人喊进来,將信交给其中一人,“立刻带著这封信上京,交给我师叔守正公。”
    近侍匆匆带了信件离开。
    于谦安静地坐在桌前,桌上茶水缓缓变凉,蒸腾的热气渐渐消散。
    赵城突然去世,势必会影响当前局势,一个正经朝廷命官在查案时出现意外,有可能把事情彻底闹大。
    有人狗急跳墙,可跳过墙后,所面对是更严酷的现实。
    反贪司在河南和山东的动作,一直都传在京城之中,无数双眼睛在盯著这里,这一次和皇陵贪腐案以及甘肃假冒賑灾案不同,参与在黄河大堤案中的官员更多,输送给不同利益集团的利益也更多。
    不仅仅是那三个部门的文官,在后面还有不少勛贵、甚至太监、商人,无数只猪拼命的在工程钱款这个猪槽里面吃食。
    李显穆早就预料到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出事了。
    一般来说,这种案件虽然危险,但大多数情况下,还不至於真的对朝廷命官下手。
    毕竟办案才需要证据,而反恐只需要坐標。
    却不曾想到,还是有蠢人这么干了。
    既然如此,那局势就必须升级了!
    ……
    翌日。
    华盖殿中。
    一眾朝廷重臣皆面色凝重,皇帝朱瞻基坐在帘身之后,好似对此次廷议没有任何表示。
    李显穆主持廷议。
    “此次廷议商议之事,便是反贪司在河南、山东之事,反贪司官员赵城,死在了山东,这是对朝廷的挑衅。
    今日便商议一下,接下来的应对之举。”
    李显穆环视眾人道:“朝廷命官代表著什么?每一个朝廷命官都代表著大明,每一个人的生死,都应当由陛下的圣旨所决定。
    这是上天赐予陛下生杀予夺的权力。
    亦或,由朝廷的公议所决定,这是陛下將生杀予夺的权力,赐给公家,如皇帝亲行!
    其余任何单独的人,都绝无权力剥夺一个朝廷命官的生死,谁违背了这一点,谁就是叛逆,谁就是在触动、撼动整个大明的体制,在冒犯皇帝陛下的神圣!”
    皇帝至高无上的、由上天所赐下的、不容任何私人染指的权力。
    这是高度凝结的定义,清晰的解释了一切,朱瞻基微微垂眸,眼中闪过笑意。
    殿中寂然。
    可李显穆真正的重点却在於,后面的那一句,皇帝赐下了这份权力,给予了公共机器,就是如今的衙门,是律法,是三法司。
    这同样是清晰的路径。
    听到李显穆如此拔高赵城,眾人皆有些懵然,这和他们的观念有悖,“他只是一个低级的官员,且没有持节,怎么能够代表朝廷呢?”
    古代乃是家国。
    皇帝就是国家。
    能够代表国家的臣子,都是持节的,即持有皇帝的节杖,现在一个普通的臣子,某种程度上就是家奴。
    家奴怎么能代表国家呢?
    李显穆淡淡道:“这世上有各等人,区別他们贵贱的是什么呢?便是身上的功名和官职,这些都是由陛下所赐下的。
    陛下赐下血脉,便是皇族,陛下赐下爵位,便是贵族,陛下赐下官职,便是士大夫。
    一切贵贱、荣辱,都只在陛下之间。
    匪冒犯官,便是逆的人冒犯正的人,便是那些不服从朝廷的人,不屑於陛下的统治,不认可现在的秩序。”
    话音落下。
    华盖殿中已然是一片寂然。
    无人言语。
    沉默,是现在的华盖殿。
    空气恍若凝结。
    眾人无论是谁,与李显穆关係如何,此刻心中都闪过了一句话,真不愧是李显穆啊。
    永远如此的语出惊人。
    永远让人这般吃惊。
    可又让人觉得,真是有道理啊。
    眾人抬起头,却没有望向李显穆,而是望向了垂帘后的皇帝。
    垂帘听政,一般都是形容皇太后的,可今日皇帝却搞了这么一出,他们不知道皇帝在做什么。
    “元辅所说有道理。”
    良久,他们听到了皇帝出言,“赵城之死,涉及朝廷顏面,当厚葬、重赏,朝廷要重视,元辅与诸位爱卿,应当拿出个章程。”
    皇帝一锤定音。
    眾人重新望向李显穆,有人眼神闪烁,目光中带著莫名的意味,这就是李显穆为什么一直圣宠不衰的原因。
    他永远能说在皇帝心中。
    “先派人去调查一下赵城的死因,派锦衣卫从开始调查,再派人开始清剿当地匪徒,看看到底和当地匪徒有没有关係。”
    锦衣卫。
    眾人微微皱眉,李显穆竟然准备动用锦衣卫,这哪里是去调查匪徒,分明就是直接怀疑赵城死於河南、山东內部,所以直接打算去查官吏了。
    “而后再从京营、锦衣卫中,派出人手,和反贪司一起行动,这一次出事,证明在山东、河南有一批穷凶极恶的人存在,仅仅依靠反贪司已经不够了,必须投入更多的力量进入其中。”
    这才是李显穆真正的目的。
    借著赵城之死,向山东、河南投入更多的政治力量,既然改变山东、河南两省的势力对比!
    这般嫻熟的政治手段,让眾人为之触动,有人想要反对,却不知该说什么。
    赵城之死,这个政治藉口,实在是太硬了,硬到李显穆可以强硬推行!
    牺牲,不会白费。
    李显穆环视眾人,谁敢反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