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没能立刻回应。
    他扶著额角,神情恍惚,呼吸缓慢粗重,原本白皙细致的皮肤如今已布满皱纹。
    细看的话还会发现,他的脊柱都佝僂著,头髮也变得乾枯稀疏,整个人早没了曾经那副游刃有余、遗世独立的仙风道骨,倒像个要不到饭快饿死街头的老神棍。
    过了许久,老態龙钟的梅林才回过神。
    “啊?哦,喊我啊?”他歉然一笑:“抱歉,我的反应越来越慢了……谢郎君,你刚才问什么来著?”
    此刻,老梅林背后的存在筹码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
    青春、器官、智慧、记忆……构成“梅林”这个存在的种种一切,都已所剩无几。
    可以说,若是亚瑟此刻结束赌斗,这位號称通晓万象的大魔法师,便会立刻烟消云散。
    不过,到底是薇薇安娜的创造者,这傢伙拥有更加夸张的强运。直到现在,他最重要的阿瓦隆和千里眼依旧没有输出去。
    “我问你,伏尔泰到底能不能復活?”
    谢添眯著眼睛,半开玩笑的语气里带著三分威胁:
    “大飞千难万苦,好不容易到了现在这一步,你可別在最后搞一出尸身被毁,无法復活的戏码。我会宰了你的,亚瑟都保不住你,我说的。”
    “谢郎君这话真是中伤我了。”
    梅林苦笑著摇了摇头:“我与各位一样,都只是看客罢了。这场巡礼开始至今,我始终在各位的眼皮底下,在你们看来我像是有余力做出影响故事走向的行为吗?”
    “至於不沉的尸身是否尚存……各位看到现在,真的没有自己的猜测吗?”
    眾人闻言,一时沉默。
    “巡礼的意义,不在於最终的结果,而是旅途一路的所见所得……”
    “齐格飞君的病症,各位都清楚……从最初將所有陌生者都视为憎恶的兽人,到现在与真正的兽人把酒言欢,他的仇恨已然消融。而现在,他需要面对的,是另一个更棘手问题——执念。”
    可能真是被夺走了太多寿命,老梅林的语速变得很慢,仿佛隨时都会睡过去一般:
    “在我看来,对不沉的执著,才是齐格飞君最严重的疾病。直到现在,他仍未接受伏尔泰君的离开……”
    “我们见证他的整段旅途,即便是在圣剑铸成的如今,齐格飞君那种莫名的自言自语都未曾停止……”
    “他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受到他眼中那个,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伏尔泰君的影响。那是他的魔障……”
    “他必须跨越过去,摆脱不沉的影响,接受他的死亡,找寻的新的伙伴。如此,巡礼才算真正完成,也不枉我做了他一回引路长者。”
    “说得轻巧。”谢添撇了撇嘴,却也没再反驳。
    看得出,他还是很满意梅林目前为止的安排的。
    顿了顿,他又不死心地问:
    “喂,你不是会那么多魔法吗?念两句咒把人復活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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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有那么便利的魔法……”老梅林笑著摇摇头,可隨即他话锋一转。
    “当然,谢郎君若是愿意助我脱困,我倒也能再想想別的办法。”
    谢添一愣,下意识瞥了眼身旁的亚瑟。
    这会儿,黑髮男子身后的筹码已经堆成了小山。
    他原本是四人中筹码最少的那个,但到现在,已是遥遥领先。
    若不是亚瑟始终没能贏下梅林的【阿瓦隆】,这场赌斗恐怕早就结束了。
    “帮这傢伙脱困吗……”
    谢添摇了摇头,拋开这个麻烦的念头。
    假装没看到梅林投来的求助目光,埋头整理起自己的牌组……
    …………
    …………
    兽王宫。
    这是一间宽敞的会客厅。圆形小餐桌上摆满了酒水佳肴,四周烛光点点,氛围刻意布置得温馨而体面。
    “勇者大人,这位就是我父亲,巴格斯。父王,这位是勇者大人……”
    芬里尔站在桌边,语气僵硬,为两位压根不需要介绍的人硬生生走著形式。
    “我知道。”
    巴格斯直接打断了傻儿子的话头,起身伸出手。
    “勇者【白龙】,齐格鲁德先生,久闻大名。非常感谢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光临兽王宫,我谨代表比蒙联邦六千万兽人同胞,向您致以正式的谢意。”
    齐格飞插著双手,也不起身,只是眼皮微抬地睨著这头公狼。
    这是他与狼王的首次面对面,巴格斯这个人正如传闻中的一样。
    说话得体,举止儒雅,从內而外都透出一股学士的书卷气。作为神血浓度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凯撒神眷,他全然没有利齿兽族惯有的粗野与暴戾,情绪稳定地简直不像是兽人。
    齐格飞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一旁的芬里尔。
    这狼崽子腿肚子都抖成筛糠了,根本就不需要读微表情,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嚇得快尿了。
    视线转回巴格斯。
    公狼依旧维持著伸手的姿態,脸上掛著得体礼貌的笑意,没有半分尷尬或恐惧。
    齐格飞眯起了眼。
    以他的冷读术来判断,对方並不是在强撑镇定,他是真的,不怕自己。
    巴格斯的手悬了將近一分钟,见齐格飞无意回应,便微微一笑,准备收回。
    却在这时,齐格飞忽然起身,一把扣住他的爪子,猛然用力拽近,死死握紧。
    “我也是,久仰【无畏者】的大名。”
    狼王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神情一滯,节奏被打乱,脸上甚至浮现出一抹茫然。
    他尚未回神,齐格飞却已坐回原位,举起酒杯,笑容冷厉:
    “我帮了你们这么多,你们就嘴上谢来谢去的?怎么,敬酒不会吗?”
    巴格斯確实有些意外。他原本只是出於礼节伸手,根本没指望勇者会回应,结果反倒被对方反將一军。
    “勇者大人说的是。”
    狼王举起杯盏,仰头连闷三杯马奶酒,隨后一口气亮出空荡荡的杯底。
    齐格飞扫了一眼那酒杯,笑意不减,语气不阴不阳:
    “其实我有点纳闷,我到底做了什么,竟值得堂堂兽王如此感恩戴德?能详细说说吗?”
    巴格斯眼皮轻跳,隱约察觉局面有些不受控制。此前准备的应对方案,似乎並不適用。
    杀死【黑钢】后,该如何面对【白龙】的詰问?
    巴格斯早在去年进攻不落要塞前就想好了。
    他从不惧齐格飞登门寻仇。勇者身受职阶的限制,这是眾所周知的。
    面对勇者的敌意时,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顺势而为,低头认错、示弱服软。只要不主动攻击,那么拥有强大力量的勇者,也不过是施展不开的摆设罢了。
    然而,这位白龙勇者的反应远比预想中复杂得多。
    狼王放下酒杯,语气平和地回应:
    “您在斗技场的解围自不用多言,兰开斯特大臣的落网更是给比蒙带来的极大的战略优势。”
    詹姆斯·兰开斯特,这条超级大鱼的入网,使比蒙政府有了足够的筹码与兰开斯特集团,甚至其背后的奥菲斯政府谈判。
    比蒙大斗技场,乃至其他国家资產股权回购已不再是痴人说梦。
    而这,很可能会是比蒙联邦挣脱奥菲斯帝国经济殖民的第一步。
    可以说,齐格飞这一手对於比蒙来说,堪称恩同再造。
    “帮忙”这两个轻飘飘的字,那是完全无法詮释这份恩情的。
    应该这么说——
    “那我的恩情,岂不是怎么还也还不完了?”
    巴格斯心头一沉,眼皮都跳了跳。
    谈判最怕的不是对手的实力强过自己,而是在实力强大的同时,还在心理乃至道德上全面占优。
    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不像传闻中那般一根筋。
    比起勇者,他更像是一位老练的政客。
    “怎么,我和你听说的不太一样?让你感觉有些棘手?”
    巴格斯瞳孔轻缩,对上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
    无言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传闻都说,齐格鲁德是一位天生的战士,无所畏惧、一往无前。今日一见,所谓传闻果然不可信,您分明是一位智勇双全、能谋善断的全才。”
    齐格飞冷哼一声,勾起嘴角。
    他把兰开斯特的情报送给比蒙,为的就是施恩於人。
    接下来,该轮到自己提条件了……
    “行——”
    “您对洛克菲勒的处理之高明,更是我平生仅见。”
    齐格飞刚要开口,顿时愣住。
    嗯?
    洛克菲勒?
    为什么这里还会出现他的名字???
    狼王显然没注意到勇者的异样,还在自顾自地继续讲:
    “若是单纯要除掉洛克菲勒,对於我来说並不难,难的是如何应对后续的局势。西奇兰信託虽然並非善类,但它的存在確实成为了比蒙的一道墙,挡住了其他更为贪婪的奥菲斯资本进场。”
    “洛克菲勒自私、贪婪,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把比蒙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不至於竭泽而渔。若是他倒下,兰开斯特接过他在比蒙的资產……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说到这,巴格斯抬眼直视齐格飞:
    “您正是洞悉这一点,才设局让他们內斗吧。”
    齐格飞……面无表情的眨了眨眼。
    顿了好久,他才淡淡吐出一句:“不值一提。”
    “咿……”
    伏尔泰在一旁褶著熊脸,满脸的不耻和尷尬。
    巴格斯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变得无比恳切:
    “勇者大人,我知道您是为何而来。您到乌尔巴兰的这几天,想必已经看到这个国家的现状了。我初登王位,急需稳固威望,而对外战爭,便是最好的方式。对比蒙而言,摩恩是唯一有胜算的对手;对我个人而言,击败不沉,是我迈入超凡的唯一有可能的途径……”
    “你等会儿。”
    忽地,勇者冷声打断,语气低沉如雷:
    “什么叫作……击败不沉?”
    “……”
    “…………”
    巴格斯的眼眶微睁,一旁的芬里尔更是全身都打起了哆嗦。
    齐格飞身子缓缓前倾,方才的从容的淡然此刻尽数褪去,脖颈上的血筋绷紧暴起,沿著脸颊一路攀升。
    似乎在这一刻,那位传闻中暴躁耿直的勇者齐格鲁德,终於显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什么叫击败不沉?”
    他语调低沉,语速极慢,几乎是咬牙挤出来的:
    “我听不懂?你给我解释解释。”
    齐格飞瞳仁充血,咬牙克制著胸腔里的怒火:
    “你是用什么手段打贏的,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你是一对一凭本事贏的吗?你是他妈靠偷袭一个八岁的小女童,让她做你的挡箭牌!你以为我不知道!?”
    勇者手指直指狼王的鼻尖,抖得几乎无法控制:
    “你是利用我大哥的善良杀了他。因为我大哥是个好人,所以他才被你杀了。如果换作是我,你他妈的连一丝机会都不会有的。”
    “你没有击败他,不沉是自己倒下的,没人能打败我大哥,懂吗!?”
    巴格斯沉默良久,神情沉凝,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齐格飞深吸一口气,压下拔剑的衝动,继续低声说道:
    “还有,別把侵略他国说的像是什么无可奈何之举。你带著军队在西蒙领烧杀抢掠也是他妈的无可奈何吗?”
    芬里尔闻言,忍不住开口解释:“勇者大人,我们已经和摩……”
    “闭嘴!!!”
    龙吼炸裂,芬里尔整个人猛地一抖,话头戛然而止。
    “我不管你的军队是为了发泄压力也好,还是神血影响难以控制也罢,我也不在乎你们两个国家以后是结盟,还是继续敌对,我他妈不感兴趣。”
    “我只是要告诉你们,你们能做初一,別人就能做十五。如果有一天,黑袍宰相带著他的十字军打到了乌尔巴兰,希望到时候,你们也能谅解他的种种过激行为。”
    死寂,压抑得仿佛整个空气都凝固了。
    半晌,巴格斯缓缓嘆了口气:
    “……我明白。”
    齐格飞靠回椅背,伸手把餐桌上的酒杯菜餚都推到一旁。
    “行了,我不想多话了。我此来,也並非为了翻旧帐。”
    他竖起一根手指:
    “一件事,做的到,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芬里尔一听这话,尾巴不自觉地摇了起来。
    而巴格斯的心却沉了下去。
    他知道,从勇者把兰开斯特交给他们开始,从斗技场那一剑开始,从今晚这顿饭开始——一切铺垫,全是为了下面这件事。
    这才是齐格鲁德真正的目的。
    无论多难办,他都必须答应。
    “我要带走我大哥伏尔泰的尸身。”
    齐格飞抬起眼,那双赤红竖瞳里锋光毕露:
    “你们最好,能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