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一时死寂。
    窗外,连日的阴云终於在此刻滴滴答答地下起雨点来。
    芬里尔上一秒还在活络的心思瞬间如坠冰窟,晃动的尾巴都猛地僵在了半空
    就连巴格斯的神情都一怔,背脊不自觉绷紧。
    他做过不少猜测,勇者时隔一年,此次前来到底会向自己討要何种代价?
    权力?財富?生命?亦或是更过分的要求?
    对方有恩於比蒙,无论是什么,自己都理应儘可能满足。
    然而,狼王终究还是没料到,对方开出的条件竟然这么简单——却又荒唐得已然不可能实现。
    “其实……”
    巴格斯脑中飞速转动,试图组织说辞:
    “摩恩王国之前也曾……提出要回不沉的遗体——”
    “別管他们,直接给我!”齐格飞冷声打断。
    狼王压力倍增,无奈之下只得硬著头皮道:
    “勇者大人,这个要求,我恐怕……”
    会客厅內,烛火无风窜动。
    狼王的语气忽然乾涸,丝丝冰凉的麻痹感拂过他的面门,让他的毛髮根根竖立。
    他感受不到过多的情绪,但歷经百战的经验让他明白,这是自己的身躯正在发出生物本能的警兆。
    若自己的感官和常人一样的话,此刻的反应应该是——
    “勇者…大人……”
    芬里尔声音都变了调。
    他全身哆嗦,毛髮炸立,一口凉气抽到了底,喉头都发出嘶哑的窒息声,眼眶里甚至有泪水在打转。
    一种莫大的恐慌完全笼罩了他,兽人比起人类更加敏锐的野兽本能带来了负面效果,年轻的狼族王子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发自基因底层的恐惧——被天敌锁定时的无可奈何。
    古龙,食物链的顶点。
    这片大陆所有物种的天敌。
    齐格飞龙瞳微颤,声音已经沙哑:“你们……对我大哥做了什么?”
    巴格斯嘴唇微张,这样的压迫感,他当年在直面兽神时都不曾感受过。
    “你把他吃了?”
    狼王闻言眉头一皱,语气嫌恶:
    “我没这种野蛮的习惯。”
    “那你是什么意思!?”
    巴格斯沉下脸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一拍儿子的背:
    “你冷静点。”
    他担心这傻小子被嚇得应激出手。
    芬里尔极力压下拔腿就跑的恐惧,连续做著粗重的深呼吸。
    確认儿子的情绪稳定下来,巴格斯才重新看向齐格飞。
    “勇者大人似乎知道比蒙战士的习俗,那您是否也清楚,这种习俗的根源?”
    齐格飞捂著额头,低沉吐出一句:
    “我在听。”
    “比蒙的兽人战士,会在击败强大的对手后,吞噬对方的血肉,这是他们表达自身敬意的方式,並不具有特殊意义。”
    狼王顿了顿,目光沉静:
    “但对於我们的祖先——那位被奉为神祇的凯撒兽神而言,吞噬强者的血肉,却能获得对方的部分能力,並通过神血赐予给神眷。“
    “如你先前所说,我是通过取巧的手段才杀死了不沉。但您是否知晓,这『巧』,从何而来?”
    齐格飞闻声眯起双眼。
    这是一直困扰在他心头的一大疑问。
    狼王是从何处得知傻大个的弱点的?
    或者说,他是怎么知道奇蹟【不沉】是可以转移的?
    这件事,连齐格飞都是后来从那个继承奇蹟的小女孩温蒂身上得知的。
    “接著说。”
    “出征前,我曾受到神血圣殿的召见。大萨满伊索告知我,圣殿愿派蛇人祭祀供我调遣。同时,他声称收到了凯撒的神启,內容正是——如何打破不沉的无敌。”
    巴格斯用指尖蘸了点酒,在桌面上画出一个半圆:
    “绕开不沉,直接攻击他想守护的事物。如此,无敌便会解除。”
    齐格飞皱起眉头。
    绕开就能解除?这算什么神启?
    “您觉得可笑?”巴格斯嘴角浮出一丝自嘲:“我当时也一样。直到在战斗中我真的如此尝试后,才发现神启確实有效。”
    “自然,神启並非无偿,神血圣殿出力,作为交换的报酬是——”他看著齐格飞的眼睛:“不沉的尸身。”
    齐格飞的拳头猛地攥紧。
    “正如你所想,他们覬覦的是那种奇特的无敌能力。我猜,凯撒可能是想藉此造出一名『无敌战士』,用来制衡不受控制的我。”
    说到这,巴格斯的眼中闪过一抹疲惫与困惑:
    “奇怪的是,降下神启的凯撒本人,似乎也不理解不沉的无敌是如何运作的。尸身被带走研究许久,都没有任何成果。最终,神血圣殿瞒著我將不沉的尸身献祭给凯撒,由祂亲自吞噬……”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件事,连我都是前不久才得知的。”
    “勇者大人,这就是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如您所见,您的要求……我已无力满足,深感抱歉。”
    狼王的嘆息中透著一股无力和无奈。
    轰隆——!
    窗外雷霆炸响,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四周烛火剧烈窜动,整个会客厅忽明忽暗。
    齐格飞五指攥的发白,额头青筋暴起,呼吸变得剧烈急促,全身都在暴起闪烁的龙雷。
    芬里尔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巴格斯也悄然將手搭在了儿子的大腿上。
    驀的,肆虐的龙威骤然一泄而空,攀升至顶点的杀意宛若泄了气的皮球疯狂跌落下来。
    齐格飞身形一软,整个人脱力地靠向椅背,短短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狼王內心不禁泛起一阵涟漪。
    他…竟然克制下来了?
    可隨即,巴格斯便发现了异常。
    只见那白髮青年缓缓扭头,看向身旁空无一人的位置,脸色死灰,低声自语:
    “傻大个…我好像……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伏尔泰静静望著他,片刻,咧开一口灿烂的大黄牙,竖起拇指:
    “没事嘞,老弟!现在的你,就算没咱也能走下去哩!”
    齐格飞双手捂住脸,肩膀不住地颤抖著,喉结剧烈鼓动,发出无声的呜咽。
    良久,他抹去脸上的水跡,拾起餐桌上的一柄餐刀,啪的一声钉入桌面。
    “一个月。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交接政务,让你儿子即位。一个月后,你挖心自裁。我与比蒙,从此恩怨两清。”
    芬里尔闻言猛地起身,失声道:“勇者大人,这——这不行啊!父王他——”
    话还没说完,巴格斯就伸手一把將他拽回座位。
    “別动歪脑筋,別想逃、拖、绕等任何招。我能拆了斗技场,就能拆了你的兽王宫。动不了你,但让你难受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
    说罢,他站起身来。
    白光一闪,朴素的圣剑出现在手中,剑锋森然毕露。
    “告诉我神血圣殿在哪个方向?”
    巴格斯怔住。
    “你不是搞不定那头兽神吗?我替你去做掉它,就当是送你儿子的登基礼物了。”
    见狼王欲言又止的样子,齐格飞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算了算了,我自己也能找。巴格斯,你是个英主,脾气也挺对我的胃口,如果没有我大哥的事,我们……或许能成为朋友。”
    巴格斯瞳孔微缩。
    “好好交接吧,一个月后,我要看到你的尸体。”
    话落,齐格飞转身,头也不回地朝著门口走去。
    芬里尔彻底慌了,挣脱父亲的手就要追上去:
    “勇者大人,请等等!我们可以再谈谈!比蒙不能没有父王啊——”
    “白龙先生。”
    巴格斯忽然开口,声音低冷如铁。
    齐格飞脚步微顿。
    “您既將伏尔泰视为挚亲,为何在他战死近一年之后,才来比蒙?”
    齐格飞挑了挑眉头,这个问题他还真不好回答。
    总不能告诉对方自己是上个礼拜刚成为勇者,才有底气来上门算帐吧……
    “我无力掌控神血圣殿,但若您早些前来,亲自开口索回不沉的尸体,以您的身份,圣殿绝不敢拒绝。为何您迟至今日才来?”
    齐格飞没回话,继续迈步向外走。
    事到如今再扯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鬼知道那头兽神是什么时候吃掉傻大个身体的。
    自己要做的,就是送它下地狱,去陪尼科勒那个杂碎。
    在那之后……
    或许自己真的该考虑找一位新的……
    “您哪怕是早来七天,赶在食武祭结束之前……一切,都还有转机。”
    “……”
    “………”
    “…………”
    ?
    勇者的脚步陡然凝滯。
    他脖颈僵硬地转过头,瞳孔收缩成了针尖:
    “你说……什么?”
    狼王脸色微沉:
    “献祭仪式,是在七天前的夜里完成的。当时正值食武祭决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斗技场上,包括一向负责主持仪式的伊索大萨满也到了现场。那也是我这一年来唯一放鬆警惕的时刻,神血圣殿正是在那一晚完成了献祭。等我察觉……”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公狼的声音仿佛隔著厚重的玻璃,从远处传来,模糊成嘶哑的雪音。
    齐格飞生出了一种眩晕感。
    七天?
    为什么……会是七天?
    七天前的晚上——
    那时,我……
    我在……我在帮格林伍德,抵挡不死大军……
    我在和尼科勒拼命……
    我晚来了……
    可…我是在救人啊……
    我…我是在做好事啊?
    那为什么?
    ……
    ………誒?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发展?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不会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
    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何。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个旅途中,几次三番拖延自己脚步的幻影——
    那个熊脸大汉。
    眼仁通红,声音破碎得像是从血肉中撕裂出来:
    “伏尔泰……你骗我?”
    伏尔泰神情僵硬,脸色惨白,伸出手就要去拉他:
    “老弟,你听咱说……咱——”
    咔啦——
    他话没说完,身躯便在齐格飞眼前骤然裂开,无数条细密的裂纹迅速扩散,像玻璃碎裂般。
    下一刻,啪——!
    一声脆响。
    伏尔泰的身影,碎成无数光片,飘散在空气中。
    “神血圣殿的计划,就是挑选食武祭中表现最出色的兽人战士,继承不沉的能力。此前,我一直严密盯防著圣殿……”
    另一边,巴格斯的解释还在继续。
    可突然——
    会客厅炸响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震得所有人耳鸣目眩!
    隨即,一道炽烈到几近目盲的红光冲天而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
    齐格飞高举圣剑,神情狰狞,彻底歇斯底里。
    洪水般的魔力涌入他的身躯,赤红的剑光穿破兽王宫的穹顶,撕裂夜空,將整座乌尔巴兰照得如同白昼——!
    巴格斯心头一惊,望著眼前的勇者,不明所以。
    他不明白,对方的精神为何会突然崩溃?
    芬里尔则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浑身颤慄如筛糠。
    狼王却是四平八稳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宰了你们!!!”
    吼声撕裂,圣剑轰然落下!
    ——咔~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剑光在接触到巴格斯身体的瞬间,便仿佛撞上某种不可侵犯的壁垒。
    此前神挡杀神魔挡杀魔,无往不利的【长夜已尽】,竟在剎那间崩碎成漫天光屑!
    一截折断的剑尖打著旋飞上半空,力地落在地毯上,发出轻轻一响。
    噗通——
    齐格飞双膝一软跪倒,双手撑著地面,脸色惨白的不见一丝血色。
    这是第二次。
    自风桃村与蕾娜一战后,他再次体验到了这种感觉——勇者的束缚,血管的规则。
    粗重的喘息如同破烂的风箱,额头汗出如浆,他眼神涣散地看著手中再次断裂的圣剑,体內的力量如漏沙般流逝。
    一股荒谬感浮上心头……
    就好像这一路上,这半年来所有奔波、一切艰苦、万般邂逅,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巴格斯望著那跪倒在地、挣扎不已的青年,目光中不禁透露出一丝悲哀。
    他从未担心过白龙上门寻仇,理由便是眼前的光景——
    勇者死死咬紧牙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低吼著想要起身,身体却骤然脱力,轰然趴倒在地。
    所谓的【勇者】,就是如此悲哀的存在。
    明明拥有近乎无敌的力量,却连替兄长报仇的资格都没有……
    巴格斯轻嘆一声:
    “芬里尔,扶勇者大人下去休息。”
    狼崽子还在懵逼,猛地回过神来:
    “好…好!”
    声音带著庆幸,甚至是一丝隱隱的幸灾乐祸。
    “滚…”
    齐格飞推开上前的芬里尔,拄著断剑,艰难站起。
    身上,光斑破碎升腾。
    狼王与王子目光神情皆是一凛。
    因为此刻的齐格鲁德,外貌已是彻底变样。
    人类的英武面孔已然不存,覆满脸颊的龙鳞在烛火中泛著冷芒,三根刺破额头的犄角直指天穹,宛如王冠。
    巴格斯心中意动。
    他早就听说勇者白龙是半龙之身,还在奇怪为什么齐格鲁德身上看不见龙种的特徵。
    原来是用幻术变化了真容。
    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在他脸上却化作了略显好奇与端详的神情。
    很快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態,连忙收敛神色。
    但已经,稍晚一步。
    齐格飞看著那副仿佛在观察標本的表情,嘴角扯出一抹惨笑,低声发问:
    “巴格斯,你……会害怕吗?”
    狼王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至今为止,从未有过。”
    齐格飞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拖著那柄折断的圣剑,步伐虚弱,缓缓转身离去。
    “父王,勇者大人到底是怎么了?”
    芬里尔满脸茫然,完全看不懂刚才那一连串的情绪崩塌与失控。
    巴格斯深吸了一口气:“他到底,不是【破格】。”
    隨即,转身扫了眼掀翻的餐桌,满地早已冷却的菜餚与洒落的酒水。
    “叫人来收拾,把厅堂恢復原状。然后召集內阁全员。”
    他沉声吩咐:
    “两件事,一,准备与奥菲斯方面的谈判。二,全力推进与摩恩的结盟!”
    芬里尔应声:
    “是!”
    …………
    …………
    …………
    …………
    大雨倾盆。
    青年独自走在无人的街道上,折断的圣剑无力垂落,雨水沿著他的手臂,顺著剑身缓缓滑落。
    雨,冰凉刺骨,却比不上他心头的寒意。
    “骗我…骗我…骗我…”
    …
    “做好人不一定有好报,但一定值得。”
    …
    “谢叔,你骗我……”
    …
    “好人有好报哩!”
    …
    “傻大个,你也骗我……”
    他口中念念碎,忽地仰天嘶吼,咆哮撕裂雨幕:
    “你们都骗我!!骗我!!你们都骗我——!!!!”
    嘎啦!
    一条棘刺倒生的粗长龙尾陡然刺破后腰,重重砸进地面!
    青年跪倒在泥水中,泪水混著雨水,涕泗横流。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又是这样?!”
    “为什么我又晚来了一步!?”
    “我做的不对吗?我不是已经做了好人吗?那我的好报呢!?”
    “我的好报呢!!!”
    “你不是成为勇者,好好耍了回威风嘛?”讥讽的回应冷不丁响起。
    青年抬起头。
    眼前站著一个熟悉的身影——白髮、大背头、叼著奶酪棒,面带讥笑。
    齐格鲁德。
    他看著自己,话语如刀:
    “怎么样,勇者当得舒服吗?看看你这段时间的蠢相,是不是很得意?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是不是很优越?”
    齐格鲁德凑近他的耳边:
    “真把自己当成龙血勇者了呀?”
    青年暴怒出拳,却一拳打空。
    眼前空无一人。
    而笑声,却接连响起。
    “哼哼哼哼哼——”
    冷笑,阴毒,像尖针扎入脑髓。
    “嘻嘻嘻嘻嘻——”
    嗤笑,刺耳,如铁丝划过神经。
    “哈哈哈哈哈——”
    嘲笑,癲狂,彻底疯魔。
    “哈哈哈哈哈——”
    笑他自命不凡,笑他不自量力,笑他偽善天真,笑他这一路的旅途尽成泡影,笑他亲手断送了拯救兄长的最后机会!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越来越聒噪,越来越狂妄。
    直至他忍无可忍地抬头,在雨幕中怒吼:
    “谁在笑我?是谁在嘲笑我!!!!”
    街道死寂无声。
    他眼皮颤动,缓缓低下头。
    雨点落入污水坑,倒映出一张癲狂扭曲的脸,在暴雨中笑得像只快死的耗子。
    ……
    ……
    啊~
    是我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