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之后,便轮到克琳希德与她的一眾旧部依次上前。亲手手、吉祥话,然后接受爵位与官职的册封。
    克琳希德不再是王位继承人,被任命为內政大臣,职责是协助宰相处理国政,办公地点自然也设在宰辅厅。
    紧接著,雷光、罗兰、杨静、隆梅尔、波波、乔治等大战功臣依次登台。
    这场继位大典,不只是国王登基,也是胜利的庆功宴,封赏少不了。
    雷光与罗兰变动不大——前者继续担任王女护卫,后者仍负责宰相的安保出行;
    杨静被封为外交大臣。什么?你问没口才怎么外交?开玩笑,在无尽海搞外交最不需要的就是口才;
    波波则捧回一大笔赏金,足够他原地隱退,瀟洒享乐两辈子;
    乔治成了龙都索兰尼亚的领主。昔日让龙都百姓闻风丧胆的“毒龙君”,如今却成了他们的领主,不得不感嘆造化弄人。
    但若论谁最风光,当属隆梅尔將军。
    因在海上战场的卓越战功,他被国王亲封为陆军元帅——从僱佣兵头子一跃成为摩恩正规军统帅。就职衔而言,他已与“不沉”与“雷光”並肩,可谓一朝飞升,草鸡变凤凰。
    这一枯燥的流程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摩恩的大臣与平民代表依次上前走过场。
    起初,罗德里克还能一一认真回应,或鼓励或嘉奖;
    可到后来,他的耐心明显消磨殆尽,话术千篇一律,脸上掛著营业式的微笑。
    旁边的弗雷德里克乾脆放下相机,与齐格飞、克琳希德凑在一起小声调侃。
    等拥立礼走完,已是日上三竿。
    接下来的环节,便是新政商议,国王、摄政王,以及摩恩重臣们的密谈。
    这一部分,自然不会对外开放。
    各国使团、平民代表与教会代表在侍女引领下退场,前往休息室,等待即將到来的国宴。
    ……
    咕嚕咕嚕——
    狮子王座前,罗德里克仰头灌下整杯冰水,喉结滚动,放下杯子才长吐一口气:
    “呼——累死我了……”
    这一上午,他让几十號人亲手手,听了不下几万字的吉祥话,中途没得休息,如今整个人都有些萎靡。
    克琳希德接过空杯,浅笑道:
    “陛下,您辛苦了~”
    “辛苦个屁,他活该。”
    齐格飞抱臂斜睨,冷哼道:
    “自己爱出风头,非得拉来这么多人。”
    “一生一次的大事嘛。”
    国王陛下心情很好,难得没有和宰相抬槓,转头看向摄影师:
    “老大,来张『王与群臣』的合影,今天就算圆满了。”
    这也是继位大典的惯例了。
    新王加冕后,会留下一幅国王与重臣的画像,流传后人。
    本该由画师执笔,如今有了奥菲斯相机,直接拍个全家福就可以了。
    “遵命,陛下。”
    弗雷德里克调侃了一句,俯身摆弄脚架。
    罗德里克回头望向狮子王座,一时间有些恍惚。
    自懂事起,他就迷恋狮心王莱恩哈特的故事,把那位祖先当作偶像。孩提时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披著被子,举著小木剑模仿画像里开国之王指挥千军的姿態。
    那时,他只觉得“王者”二字帅气非常,至於责任和使命,全然不懂。
    为此,他发奋图强,比任何兄妹都更用功。
    俊朗的外表、耀眼的天赋,使他很快成为宫廷与民眾眼中的“黄金王子”。
    他自尊,篤定自己生而具备王者之器量;
    他自傲,坚信自己足以承受王冠的重量;
    他自信,誓言自己必將重振摩恩的荣光。
    这份自信、自傲与自尊,贯穿了罗德里克至今二十二年的人生。
    他还记得,当初听说教会与父王內定的继承人不是自己,而是身为圣女的妹妹——那一刻,他悲愤难抑。
    他无法理解,明明更优秀的自己,却被剥夺了继承权。
    表面风轻云淡,背地里却夜夜闷在被子里偷偷啜泣,心里的怨愤甚至让他连昔日最宠爱的妹妹都看不顺眼。
    后来,母后掌握了摄政大权,罗德里克心中重燃希望,几乎天天往王后寢宫跑,不是嘘寒问暖,就是匯报学习成果,竭力证明自己。
    也许是被他的执念打动,也许只是觉得烦了——罗德里克记得,有一天母后將他单独叫到王座之间,与他促膝长谈。
    谈话的內容……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只依稀记得,那是关於王位与担当的漫长对话,从白昼到深夜。
    母后站在王座前,而他自己,则坐在这张狮子王座上……
    “老二——”
    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罗德里克!”
    “啊?”
    他猛地回过神,就见齐格飞正脸色铁青地盯著自己:
    “怎么了?”
    “这得问你,你盯著王座发什么呆啊?”
    齐格飞眉头紧锁,俯身压低声音:
    “你刚才的样子很不对劲。出什么事了?要不今天就到此为止,回头我给你做个检查。”
    国王看著宰相那副愁容满面的样子,忍不住调侃:
    “哈哈,你现在倒真有几分『一国之相、王之右臂』的味道了。”
    “你放什么狗屁呢?我在和你说正事!”
    罗德里克拍了拍齐格飞的肩膀:
    “没事,你多虑了,我只是……”
    他抬眼扫过王座边的人影——克琳希德、弗雷德里克、麦克维斯、罗兰、马可……目光一个个掠过,最终落在齐格飞身上。
    忽然仰头大笑:
    “回顾往事,感慨万千罢了!”
    “少他妈说的像走马灯一样。”
    齐格飞白了他一眼,仍不放心追问:
    “你真的没问题?”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伊甸】就算真有手段,也不太可能在一把椅子上动手脚,那也太蠢了。
    话虽如此,他这些天还是对这张狮子王座做了彻底的排查,甚至还一度有过换一把椅子的想法。
    “没事儿!”
    罗德里克迈步走上前,碧蓝披风在空中摇曳,大马金刀地坐进狮子王座。
    他拍了拍身侧的空位,挑眉笑道:
    “誒,要不要一起来坐坐?”
    齐格飞一脸嫌弃地摆手,没好气道:
    “两个大男人挤一把椅子,你也不觉得膈应?快点,拍完收工,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不识好歹。”
    罗德里克撇撇嘴,举起王剑冲眾人喊:
    “大伙就位,准备——呃!”
    话音戛然而止。
    宰相转眼望去,只见国王神情骤然呆滯,手指一松。
    金色王剑脱手而出,在半空中缓缓坠落……
    鐺——
    剑身触地,发出震耳的颤鸣。
    那就仿佛一记重锤直接砸在齐格飞的天灵盖上,眩晕阵阵,耳鸣尖锐。
    猩红的竖瞳骤然收缩成针,惊恐的嘶吼炸响王座之间:
    “老二!!!!”
    原本正要列队拍照的眾人全都惊惶转头。
    只见片刻前还意气风发的国王,此刻瘫在王座上,目光涣散,神情恍惚。
    “老二?老二!”
    宰相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勺,一手急切拍打著脸,声音嘶哑:
    “你怎么回事?你別嚇我!老二!!”
    他眼底血丝暴涌,面色煞白如纸。
    毫无预兆——
    齐格飞没有感觉到任何前兆!
    罗德里克就这样倒下了。
    他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连一丝反应的余地都没有。
    以他的实力,即便是女武神亲自下手,也不可能连半点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
    发生了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
    这些天,齐格飞把整个王座之间翻得底朝天,根本没发现半点异常。
    这张狮子王座,他自己也坐过不止一次。它本该就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椅子!
    为防太阳神教暗手,他特意把主教团扔在人群最后方,全力提防【伊甸】可能到来的袭击。
    可现在——罗德里克就在他怀里,瞳孔一点点散开。
    一股冰凉麻痹感从齐格飞的尾椎骨蔓起,缓缓爬满了全身。
    “老二……”
    若【伊甸】的手段如此通天……那自己究竟要怎么和他们斗?
    此时,克琳希德与弗雷德里克等人急匆匆围了上来。
    “齐格飞先生,哥哥他怎么了?”克琳希德满脸疑惑。
    弗雷德里克也皱著眉头,死死盯著弟弟的脸色,语气古怪:
    “罗迪……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齐格飞没有理会,只低低呢喃:
    “去把教会的人给我抓来……”
    “什么?”克琳希德没听清。
    魔王猛地抬起头,眼仁血红,密密麻麻的龙鳞瞬间爬上脸颊,杀意如海啸般席捲金狮堡。
    “我让你们去把那几个圣徒全部给老子打断了手脚押到我面前来!快点!!”
    眾人齐齐一怔,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事態严重。
    虽然不明所以,但见宰相神情暴怒,也不敢迟疑,立刻匆匆行动。
    “阿飞……”罗德里克颤抖著伸出手。
    齐格飞一把攥住他的手:
    “我在,我在这!”
    “你的手……好冷……”
    国王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宰相眼眶通红,咬牙道:
    “老二,你坚持住,我马上把教会的人带来!”
    “阿飞……你……你听我说……”
    “我听著,我听著呢!”
    国王嘴唇翕动,断断续续:
    “我…我…我——”
    突然,罗老二吐出舌头,咧开大白牙,放声大笑:
    “——我逗你玩吶!!哈哈哈哈哈!”
    “……”
    “………”
    “…………”
    那是死一般的寂静。
    跑到门口的骑士们齐齐回头。
    克琳希德瞠目结舌,弗雷德里克却毫不意外地扶了扶眼镜,转身回去继续摆弄脚架。
    齐格飞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从最初的悲愤,到后来迷茫,再到恍然,最后彻底沉入死水般的平静。
    罗老二拍著好兄弟的肩膀,乐呵呵道:
    “哈哈哈哈,我是看你一直紧张兮兮、愁眉苦脸的,逗你一下,缓解压力嘛。瞧你嚇成那样!”
    “行了,扶我起来吧。”
    他正要起身,后脑勺却一阵刺痛,整个人被拽著头髮往后一拉。
    罗德里克额角抽了抽:
    “阿飞?”
    齐格飞没理他,只是死死攥著好兄弟的头,语气平淡:
    “摩恩新王,罗德里克陛下,於庆功宴上被自己的口水呛死,驾崩了。”
    他偏头望向克琳希德:
    “就这么擬詔,下午你接著继位。”
    “啊?!”克琳希德大惊。
    “阿飞,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宰相肚里能撑船,开个玩笑而已……”
    “我开你妈个血逼!!”
    齐格飞脖子上血筋暴起,怒吼著掐住罗德里克的脖子,给他狠狠按在王座上。
    其实,罗老二刚才的表演破绽百出——语气虚弱,眼神恍惚,可脸色却是非常红润,细看一眼就能察觉问题;反倒是齐格飞,那才是真的面如死灰。
    只不过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此刻二人局势顛倒。
    宰相面红耳赤,脑门上青筋突突;国王则是双眼凸起,脸色青紫,真有窒息断气之相。
    “咳——呜!你干什么!?真要掐死我啊——”
    “你妈的去死吧!!”
    齐格飞杀意裸露,罗德里克惊恐尖叫:
    “护驾!摄政王他妈的疯了,快来护驾啊!!”
    眾人这才衝上王座,克琳希德抢上前,压不住笑意地按住齐格飞的手:
    “齐格飞先生,快住手,再这样哥哥可真要断气了。”
    另一边,弗雷德里克调好延时快门,扬声喊:
    “十秒后拍照,大家就位哦~”
    说罢,他径直奔上王座,纵身一跃:
    “我也来咯!”
    一米九的高个,九十多公斤的壮实身躯,硬生生如泰山般压下。
    被压在最下面的罗老二顿时从肚子里挤出一口气,脸色唰的惨白:
    “我操——”
    他嘶声开骂:
    “不是!你们都挤上来干嘛?这是我的王位!给老子滚下去!下去!!”
    “罗迪,別这么小气嘛~”
    “小气你妈呢!你那屁股大的一个人占半边椅子,心里没点数?!”
    “兄长,我也觉得你应该减肥了……”
    “你死了不就正好?我们三个就坐的下了!”
    “操!你还没完没了了?!撒手啊——”
    “三——”
    “二——”
    “一——茄子!”
    咔嚓!
    快门声响起,耀眼闪光定格了这一幕。
    在通明灯火下,传承五百年的狮子王座,挤坐著四个年轻人。
    金髮少女端坐一旁,俏皮比著剪刀手;红鬍子男人庞大的身躯將三人挤作一团,却像在替他们遮风挡雨;两人中央,白髮黑袍的青年死死掐著王冠青年的脖子,而后者则齜牙咧嘴撕扯著对方的脸颊。
    而在他们周围,摩恩的重臣们皆带著无奈的笑容注视著这荒唐的一幕。
    棕褐色的胶捲將笑与泪、怒与戏,悉数封存。
    王座的厚重与年少的轻狂,在这一瞬间交织,定格为漫长摩恩歷史的一帧。
    这是新的一年,
    这是崭新的摩恩。
    (继承者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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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官记录图像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