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程车在县农机厂锈跡斑斑的铁门前停下,丁义珍推门下车,公文包夹在腋下,脚步没停。风从空旷的厂区刮过,捲起几片碎纸,在塌了一半的砖墙边打了个旋儿又落下。他抬头看了眼主车间,屋顶塌了三分之一,钢架歪斜地撑著,像一根根断肋。
    “丁县长,这边。”厂长老王迎上来,手里攥著一顶压得变形的帽子,“您说要看的组装车间,就是这栋。”
    丁义珍点点头,迈步往里走。地面坑洼不平,几处积水泛著油光。他蹲下身,手指蹭了蹭墙角的裂缝,灰渣簌簌往下掉。
    “八十年代漏过雨,后来塌了一半。”老王訕笑,“咱们修修补补,当仓库用。”
    “承重呢?”
    “哎,您这机器多重啊?”
    “自动化流水线,不算设备,光架子就得两吨往上。”
    老王脸一僵:“那……这地基撑不住。当年盖的时候,就没按这標准来。”
    丁义珍站起身,掏出笔记本翻开,快速记下“地基加固,全厂重做”。他走到配电箱前,锈死的铁门被撬开一条缝,里面电线像蜘蛛网,粗细不一,缠著黑胶布。
    “现在用多少伏?”
    “三百八,稳定。”
    “我要六百六以上,三相高压。”
    “那得重拉线,还得换变压器。”老王咂咂嘴,“光这一项,没三十万下不来。”
    丁义珍没说话,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写下“电力改造,预算翻倍”。他走出车间,站在空地上环视一圈,脑子里飞快计算:厂房修缮、地基加固、电路重铺、排水重做……粗略一加,八十万美元打底。可帐户里,总共才五十万。
    他合上本子,转身就走。
    “丁县长,您这是……”
    “我知道了。”
    县委常委会定在下午三点。会议室里空调嗡嗡响,丁义珍把《vcd项目初期推进表》发到每人手边,站起身开口:“农机厂现状我已经看了,改造確实有难度。但技术团队下周就能到位,样机三个月內必须出。时间不等人,渠道、市场、回款周期都算好了。今天请各位拍板,厂址就定农机厂,资金先动起来。”
    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李维平冷笑一声:“丁县长,你这帐算得挺顺溜啊?五十万美金,够修个屋顶吗?我看连电线都换不完。”
    “初期资金只是启动,后续还有追加计划。”
    “追加?追加谁批?金山財政年年赤字,你拿香江的钱,建內地的厂,出了事谁兜底?”
    “项目自负盈亏,不財政一分钱。”
    “嘴上说得好听。”李维平拍了下桌子,“你知不知道县医院住院部还在漏雨?小学操场坑坑洼洼,下雨天学生蹚水上课!你倒好,拿外匯去填一个破厂房?”
    有人低声附和:“李县长说得对,民生才是大事。”
    “vcd?老百姓连电视都还没买齐,你让他们看什么?”
    “这项目听著就虚。”
    丁义珍扫了一圈,没人看他。他把推进表翻到第一页,指著数据:“第一,內地电视普及率已超六成,家庭娱乐需求爆发在即;第二,我们有现成出口渠道,唐人街、南洋、东南亚,订单能提前锁定;第三,技术不难,组装为主,三个月出货,半年回本。”
    “听著像卖水。”李维平嗤笑,“你丁县长是汉东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可別把金山当试验田。真要干,先拿县里自己的钱试试,別一上来就动外匯。”
    “外匯是土產公司出口赚的,本就该用於產业升级。”
    “產业升级?”李维平冷笑,“你这叫赌。赌贏了,功劳是你的;赌输了,金山老百姓喝西北风?”
    会议室安静下来。丁义珍看著桌上的文件,没人表態。他收起本子,一句话没说,起身离开。
    回到办公室,他拨通县支行行长电话:“帐户確认函我带来了,现在要划二十万美元,用於电路改造,马上办。”
    “丁县长,这……”行长声音压低,“省外办刚来传真,说您这笔资金用途是『技术合作』,要是拿去修厂房,属於用途变更,得重新报批。”
    “谁要求的?”
    “上面……有人打了招呼。”
    “打招呼?谁?”
    “我……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批文没下来,钱动不了。”
    丁义珍盯著电话,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我有林总签字的確认函,有集团专项標註,合规流程全走完了。现在告诉我不能用?”
    “流程是走完了,可……监管临时升级了。说是涉外资金,得再审一轮。快的话,十天,慢的话……”
    “十天?”丁义珍冷笑,“十天后,技术员都到金山了,机器没电,人干站著?”
    “我也没办法,丁县长。上面压下来,我们只能执行。”
    电话掛了。丁义珍坐在椅子上,盯著窗外那片荒废的厂房。阳光照在塌了一半的屋顶上,像一块结了痂的旧伤。
    他掏出笔记本,翻到空白页,笔尖重重落下:
    一、厂房改造,预算超支,缺三十万美元。
    二、县委会议未通过,无政策支持。
    三、帐户被卡,首期款无法动用。
    写完,他停顿片刻,又添了一句:
    “钱、地、人,三缺其二。”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他忽然想起林老在公馆说的话:“香江不是提款机,是跳板。跳得过去,是你的本事;跳不过去,別连累下面的人收不了场。”
    他合上本子,起身走到窗前。远处,一个工人正从农机厂废料堆里捡铁皮,弯腰、拾起、塞进麻袋,动作机械。丁义珍看了一会儿,转身拿起电话。
    “喂,程度吗?我是丁义珍。农机厂的事,你马上去查两件事:第一,八十年代那次塌方,有没有事故报告?第二,当年建厂的设计图纸,还在不在档案馆?”
    “现在就去?”
    “对,现在就去。越快越好。”
    掛了电话,他又拨通孙连城:“孙厂长,你组织几个人,把车间所有电路走向、承重柱位置、排水系统,全部拍照、標记,今晚八点前发我邮箱。”
    “丁县长,这……李县长那边要是问起来……”
    “出了事我担著。”
    他放下电话,靠在椅背上,闭眼。脑子里全是那片破败的厂房,还有李维平那句“老百姓喝西北风”。
    可他知道,如果不干,金山就永远只能卖红薯粉、山货、土鸡蛋。年轻人留不住,財政翻不了身,连医院漏的雨都修不起。
    他睁开眼,重新翻开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
    “退一步,就是全县百姓的退路。”
    笔尖刚落,手机响了。是周叔。
    他接起来,还没开口,周叔的声音先传过来:“义珍,帐户的事,我刚问了省里,有人在背后递条子,压著不批。名字没露,但路子很熟。”
    丁义珍没说话,手指在桌面上慢慢划了一道。
    “你要怎么办?”周叔问。
    他盯著窗外那片塌了屋顶的厂房,风正吹过空荡的窗口,捲起一片碎纸。
    “先查图纸。”他说。
    “查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