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义珍把那张写著“王科长”名字的纸夹进文件夹时,天已经黑透。他没让秘书叫车,自己走下楼,在大院门口点了根烟。风从东边吹过来,带著点初秋的凉意。他吸了两口,掐灭,转身又上了楼。
    明天九点见人,得先摸清对方是个什么路数。
    第二天一早,王科长被带到小会议室的时候,手里的保温杯差点没拿稳。他个子不高,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衬衫,袖口扣得一丝不苟。坐下后,背挺得笔直,眼神却不敢往丁义珍脸上盯。
    “別紧张。”丁义珍靠在椅背上,语气像拉家常,“就是想听听你们一线办事的难处。现在这些流程,是不是太复杂?”
    王科长低头搓了搓手指:“也不是……就是按规矩来。”
    “哪个规矩?”丁义珍问,“你说说看,南巷排水项目,建委批了五天,財政局还没出意见,这算哪门子流程?”
    王科长喉咙动了一下:“这个……我只负责前期审核,后续得看財务那边。”
    “可你在『暂缓』栏签了字。”丁义珍翻开台帐复印件,推到他面前,“三次,都在关键节点。你一个科员,权限能卡住整个项目?”
    王科长脸色变了变,嘴唇抿成一条线:“我只是提出……合规性存疑。”
    “疑在哪?”丁义珍往前倾了半寸,“材料齐了,程序对了,预算也批了,你疑它干嘛?怕钱到老百姓头上烫手?”
    这话问得轻,但力道沉。王科长额头渗出一层细汗,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圈。
    “我不是……没那个意思。”
    丁义珍看著他,忽然笑了笑:“你是老京州人吧?家住南城?”
    王科长一愣:“您怎么知道?”
    “猜的。”丁义珍说,“南巷离你家不远,走路二十分钟。你爸退休前在环卫所,妈在街道办干过临时工。你说你卡项目,是为公还是为私?”
    王科长整个人僵住了。
    丁义珍没再逼他,反而放缓声音:“我知道你现在难。上面压任务,下面要担责,夹中间不好做人。可你要真觉得这事不对,可以提意见,写报告,往上递。但你不能偷偷摁住不放,让老百姓天天踩著臭水回家。”
    王科长低著头,半天才挤出一句:“我……也是听招呼办事。”
    “谁的招呼?”丁义珍问。
    “没人明说……就是……有人提醒,有些项目『再看看』。”
    “然后你就懂了?”丁义珍点头,“聪明人活得久,但太聪明,容易把自己绕进去。”
    他合上本子:“今天就聊到这儿。回去好好想想,下次签字前,多问自己一句:这事经不经得起查?”
    王科长走的时候脚步虚浮,像是被人抽了筋。
    丁义珍坐在原位没动,等秘书进来收拾杯子,才开口:“去財务科调一下最近三个月所有『暂缓』项目的內部流转记录,特別是刘志军签过字的。”
    “直接找他?”秘书犹豫。
    “不急。”丁义珍站起身,“先让他松松肩膀。”
    中午刚过,丁义珍去了財政局大楼。刘志军正在办公室吃饭,一碗麵条配两个咸菜碟,见他进来也没起身,只是指了指对面椅子。
    “有事?”
    “来看看你。”丁义珍坐下,“听说你最近血压有点高?”
    刘志军挑眉:“谁跟你说的?”
    “周叔打了个电话。”丁义珍笑,“他说你上次体检,低压压不住,劝你少熬夜,別总盯著帐本较劲。”
    刘志军放下筷子:“你爸的朋友,消息倒是灵通。”
    “不止是朋友。”丁义珍说,“他是看著你和我爸一块儿从六十年代走过来的。那时候你们在香江跑运输,命都绑在一条船上。现在日子好了,反倒互相防著?”
    刘志军沉默片刻:“我没防你。”
    “可你手下人在防。”丁义珍掏出手机,翻出一张图,“南巷项目卡了八天,理由是『系统升级』。可我查了机房日誌,那天根本没维护记录。是你授意的?”
    刘志军盯著照片看了几秒,缓缓擦了擦嘴:“我没必要跟你对著干。”
    “那你告诉我,是谁在背后搞这套温水煮青蛙的把戏?”丁义珍身体前倾,“你要是不说,我就当你是默许。到时候別怪我不讲情面。”
    刘志军抬眼看他:“你知道京州这摊子有多复杂?不是你想推就能推的。”
    “我不求一步到位。”丁义珍说,“但我定的事,不能变成废纸。明天上午十点前,我要看到幸福里和南巷两个项目的拨款批覆。不然,咱们就得换个地方谈了。”
    “哪?”刘志军问。
    “纪委那边新装了录音设备。”丁义珍站起来,“听说连呼吸声都能录清楚。”
    刘志军没说话,只是慢慢把饭盒盖上。
    下午三点,秘书敲门进来,手里拿著两份盖好章的批覆文件。
    “財政局刚送来的。”他说,“说是『紧急处理』。”
    丁义珍接过看了看,签名是真的,印章清晰。他点点头:“通知建委,今晚必须把施工许可发下去。另外,让办公室发个通报,就说市委督办的两个民生项目已完成审批,欢迎群眾监督进展。”
    “要不要提王科长?”秘书问。
    “暂时不动。”丁义珍说,“留著他,还能钓出更大的鱼。”
    傍晚前,他又召集了一次小范围碰头会,把几个项目负责人叫来,当面確认开工时间。有人试探问起预付款什么时候到帐,丁义珍直接回了一句:“明天中午十二点前,帐户见钱。要是不见,你们来找我,我去找人。”
    散会后,他回到办公室,发现桌上多了份新整理的名单——建委和財政局近三年参与民生审批的所有人员,按延误次数排序。王科长排第一,后面还有三个名字被標了红。
    他拿起笔,在第二个人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手机响了,是司机打来的。
    “书记,刘志军刚离开財政局,车往省委家属院去了。”
    丁义珍嗯了一声,掛掉电话。
    他把名单放进抽屉,打开电脑,调出城市规划图。屏幕上,南巷和幸福里两个片区被標成绿色,旁边写著“已通”。
    窗外,天色彻底暗下来。
    他喝了口凉茶,正准备继续看资料,电话又响了。
    是建委主任。
    “丁书记,施工许可……我们这边系统突然登不上了,技术人员说可能是权限问题。”
    丁义珍盯著屏幕,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他拿起座机,拨通秘书:“马上联繫信息中心,让他们十分钟內恢復建委审批系统权限。如果找不到人,就直接打省厅值班室电话,让技术组全体返岗。”
    放下电话,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夜风穿过楼宇,吹动窗帘一角。
    楼下大院里,一辆黑色轿车正缓缓启动,车牌尾號是“8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