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期
    次日,隅中时分。
    萧弈走出直门,远远看到细猴、吕丑鬼鬼祟祟挤在角落说话,迈步过去。
    这两人说得认真,竟没发现他。
    “铁牙说见著將军到宫门巡视了,也许真值守了一夜。”
    “看来,铁牙也知道了,给將军打掩护呢。”
    “他嘴严吗?”
    “不如担心皇后身边人说出去。”
    “你我二人可得保密。”细猴道:“你太不小心了,我一见你把凤冠往將军值房里放,就知你知道这事……”
    “萧將军!”
    忽听一声喊,细猴、吕丑一回头,见了萧弈,不由骇然。
    王彦匆匆赶来,道:“皇后请你过去。”
    萧弈却是一夜未睡,困得厉害,並不理会,先忙完公务,派人把传位詔书送去给王峻,回到值房,倒头就睡。
    醒来已是午后,王彦还在门外。
    “你在此做甚?”
    “老奴没甚差遣,在此恭候將军吩咐。”
    “带我去趟太平宫吧……”
    作为皇家尼寺,太平宫的规制还算过得去,只与宫城隔著一片湖,朱墙高耸,前殿是两间佛堂,隱隱传来尼眾的念经声。
    萧弈没有进去,径直到了后方供给两宫的住处,只见虽远不如宫殿,但规整素净。
    看了一圈,他嘱咐道:“再添地毯、妆檯,把窗柩修一修,庭院里,移两株梅树。”
    “是,將军有心了,皇后那儿是否看看?”
    萧弈没有厚此薄彼,到了隔著院墙的皇后居所,道:“再置一面铜镜、衣柜,莫让人觉得明公亏待前朝后眷。”
    “是。”
    熟悉了环境,他亲自安排了守卫,挑选了禁军左厢第三指挥孙忠,看中的就是孙忠无能,方便他往后设法送李寒梅离开。
    此事,只是出於他想要这般做,与昨夜无关。
    一天就这样过去,回玄武门已是傍晚,萧弈洗漱一番,犹豫片刻,並未去见李寒梅,回了值房,早早歇下。
    他心想,彼此身份悬殊,往后其实颇难常伴。何况,以他前世习惯,一夜互相取悦,各自散去,本为常事。
    却有一件小事,让他有些怜悯李寒梅,是夜,梦中又回想起这桩小事。
    悬崖下的梅枝养到正鲜艷,他才要摘,却被她捉住了手。
    “別。”
    “嗯?”
    “我不喜欢那样。”
    他遂停下动作。
    她却贴上来,问道:“你不急色,是不喜欢?”
    “这种事,总得两人都舒服。”
    “这种事也能舒服?”
    “水到渠成,自然能。”
    萧弈遂知,她少女时就被抢去,哪怕母仪天下,在某些事上却只有简单粗暴、恐惧阴影。
    他却懂何为欢愉。
    於是,梅开得更盛,美得挥之不去。
    一夜旖梦。
    醒来后,萧弈拿雪搓了脸,如往常般校场点兵、操练,在大冷天里出了一身汗,直到有信使来,让他到开封府议事。
    到开封府大堂,王朴已风尘僕僕地回来,高声宣布,道:“明公已抵达开封城外的皋门村!”
    “今日便能入城?”
    “不,这几日明公就在皋门村监国,元月初一,入城即位!”
    “真的?!”
    包括王峻,堂上眾人都激动不已。
    王朴亦按捺不住昂扬之意,问道:“诸位可知国號为何?”
    “是甚?”
    萧弈心想,是“周”啊,没有悬念之事,他兴致寥寥。
    “好!周文、武二王以仁政定天下,八百年基业垂范,『周』带圣德之兆!”
    王峻摆出了掌管一切的架势,安排不停,要把文官们都带到皋门村,表示郭威只要在皋门村待一日,天下中枢就在皋门村,之后又著手即位事宜。
    萧弈没有分到任何差事,唯一的任务就是儘快把两宫迁到太平宫。
    至此,连开封城都显得空旷下来。
    得了理由,萧弈这才再次进宫……
    “哼,你现在才来见我。”
    才见面,安元贞就把手里的衣裳丟过来,没砸中他,反而香风扑鼻。
    她倒不是真的发恼,很快眼中就泛起了笑意,招招手,道:“你近前来,我问你,等郭雀儿即位,我莫非就是太后了?”
    “封令尊为『南阳王』之事已定,过阵子,等无人在意了,该会送你回襄州。”
    “你送我去吗?”
    “应该不是。”
    “哼,我又不认得旁人,你们已经把禁军全换了。”
    “放心,必能保皇后安全。”
    “那我搬到了太平宫,能去开封街市逛吗?”
    “明日一早,我护送皇后去太平宫,便不归我管了。末將告退。”
    “谁允你走了?这种时候,我又无聊又害怕,你作为內殿直,该保护我,不是吗?”
    “末將不便久留宫中,这样吧,让王彦留下,听皇后吩咐……”
    把王彦留在坤寧殿,萧弈终於去了西宫。
    庭前,腊梅依旧盛放。殿中,几个宫人正在收拾,那个漂亮的尚仪女官也在。
    李寒梅端坐著,见他来了,吩咐道:“你们先出去,阿婉,你看著。”
    “是。”
    那尚仪女官往这边看了一眼,离开,带上殿门。
    李寒梅淡淡道:“萧將军今日不披甲来,就不怕我设伏杀你吗?”
    “甘愿受死。”
    “你好大胆子,当朝太后也敢得罪。”
    萧弈见她虽然还端架子,其实耳根已经红了,遂褪去靴子,踩著地毯上前,坐下。
    “不知末將如何得罪了太后?”
    “你昨日竟敢不来见驾。”
    一句话,人已入怀。
    鼻尖又縈绕著一股淡淡的梅香味。
    先尝了两块梅膏,其中似添了酒,尝得有了几分醉意。
    好一会,李寒梅喘了口气,抬眸凝视著萧弈,眼中深情似要化了严冬。
    “昨儿,等你一整日,可我又想,我与那些小丫头不同。主社稷的妇人,岂会缠著你?你大可放心,一夕欢好,若你不愿再见我,断无牵扯。”
    “好。”
    萧弈故意应下。
    李寒梅倒真是不娇气,问道:“今日安排妥了?”
    “妥了。”
    “我也安排妥当,你待一整晚好吗?”
    “好。”
    “去屏风后面。”
    內殿装饰典雅,只是行李已被收拾好,临时有些杂乱。
    软榻上铺著素色绒毯,边角绣著几枝半开的梅蕊。
    萧弈將她放在榻上,褪去她的绸面软底鞋,只这一个动作,李寒梅眼中便水雾朦朧。
    “天太亮了。”
    “那,聊聊天,等到晚上?”
    “上来。”
    萧弈许久没有躺过这么舒適的床。
    相比起来,昨天的龙椅確实太硬了。
    “舒服吗?”
    “暖和柔软。”
    “別看,昨夜身上磕青好几块……你笑什么?”
    “笑你平时端著架子,私下里像个小孩。”
    “没大没小。”
    “谁大谁小?”
    “不许说。”
    “末將遵命。”
    “萧弈。”
    “嗯?”
    “过来。”
    “不是要等天黑?”
    “才不管。”
    “…”
    冬日斜阳透过纸窗,光线渐暗。
    萧弈看到香炉中的烟气细若游丝,梅香气浓浓裹著他。
    待月华照来,屏风上,梅枝绣得清透,无风自动,几乎晃了整夜,似要將瓣都抖落。
    墮马髻不停摇曳,如瀑布,洒落。
    前夜醉中曾见梅盛放,今夜又醉。
    梦到坠入云端,初觉柔和,其后有一匹烈马几次想掀翻他,他顺著烈马的节奏,压浪,打浪,用体力与技巧与之飞驰过茫茫雪原,酣畅淋漓,直到烈马再也跑不动了,蹭著他,表示顺服与亲昵。
    最后梦到闯入一片梅林,梅如雨落,温柔包围。
    雪簌簌,落了一夜。
    不知多久,萧弈感到脸颊被亲了一下,怀中的娇软人儿离开,下榻时发出轻哼。
    他被吵醒,贪睡地抱过被子,又躺了一会儿,想到今日还得护驾去太平宫,起身。
    转过屏风,见李寒梅坐在案几边,自勘了一杯酒,喝下。
    “好渴,给我也喝一杯。”
    “喝完了。”
    萧弈困意未消,过去坐下,李寒梅抱著他的头,没亲他,只是温柔地抚著他的背。
    “今日就要去太平宫了吧?”
    “放心,我已有安排,过阵子便接你出来。”
    “为我画眉好吗?”
    “好。”
    萧弈其实不会画眉。
    可他只是拿起眉笔轻扫两下,李寒梅看著铜镜中他的眼睛,便流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很久以前,我便想过这情形,如意郎君为我对镜画眉,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实现了。”
    “我手生,画得不好,好在你眉毛长得漂亮。”
    “真会说话啊,怎有你这般男儿?心志不凡,俊朗,能干,温柔……可惜,我早生了二十年。”
    几颗泪水忽从李寒梅眼中掉下来。
    萧弈惊讶。
    他从不觉得她是如此柔软的女子。
    “怎么不开心?”
    “没有,是太开心了,我很满足,真的。”
    李寒梅握著萧弈的手,擦开了脸上的泪水。
    她看著他,展出笑顏,眼中儘是温柔。
    “让如意郎君为我抹泪,也是我一直想要的……好了,该去太平宫了。”
    “好。”
    面对莫名伤感的李寒梅,萧弈感到很奇怪,只好儘可能地体贴对她。
    走出殿门前,他亲手为她披上狐皮大氅。
    萧弈道:“我去找把伞来。”
    “不。”
    李寒梅拉住他,道:“离开之前,一刻都不分开,好吗?”
    “往后时日还长。”
    “就不。”
    “好吧,我们走。”
    出殿,李寒梅依旧紧紧拉著他的手。
    萧弈望向前方重重门闈,心知穿过庭院必须鬆手了。
    李寒梅却在庭中停了下来,喃喃道:“离开此处,你我便要装作是君臣,是敌人了。”
    “只是一时。”
    “一时也不要。”
    “他们在等著。”
    “就让他们等。”
    萧弈愈发察觉到不对。
    下一刻,李寒梅软软倚倒在他怀里。
    “你怎么了?”
    “就在这庭中坐一会,再看看我栽的腊梅。”
    “好。”
    萧弈搂著李寒梅,坐在冰冷的雪地里。
    任雪洒落,任远处的宫闈外还有人在等著。
    “若是十年后,我还这般与你撒娇,你定很討厌我吧?”
    “那得到时才知。”
    “我不想等,等不起,好恨,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你怎么了?”
    “我是不是很不適合念诗?我从小就想与如意郎君对诗呢,都当过太后了,还与你作此小儿女之態,可笑吧?”
    “不会,等离开了太平宫,我陪你赋诗。”
    “你会赋诗?能送我一首吗?”
    “过几天。”
    “不,就现在,就要。”
    “好。”
    萧弈一时记不起名篇,拭去不停落在李寒梅额头上的雪,一句不是诗的台词浮上心间。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暂时只有半句,明日我补给你。”
    “我很喜欢,真的特別特別喜欢。”
    “你若喜欢,我还会很多诗,慢慢念给你。”
    “不要,我不贪,寧缺毋滥,我只要这半句至情至性,不要诗三百。”
    说著,李寒梅脸上浮出笑意,低声道:“你知道吗?我原本好恨,恨我一生错付,二十年岁月皆成空。可我明白了,寧要一夕刻骨铭心,不要半生碌碌。”
    “那杯酒有问题?”萧弈起身,想要去检查那壶酒。
    李寒梅握紧了他的手,安详地贴著他的胸膛,低声道:“遇到你,我真的好满足。我不想置你於险地,更不想你往后嫌弃我,就记住我最美的样子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