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寒意浸透了石砌的墙壁。戴蒙躺在床上,听著隔壁房间传来盖蕊均匀的呼吸声,以及更远处梅莎丽亚翻动被褥的窸窣响动。
    贪食者在流石庭院里打了个哈欠,龙息灼烤石板的噼啪声顺著窗缝钻进来,与赫伦堡深处隱约的风声交织成诡异的旋律。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將黑火剑斜挎在背后。
    白日里宴席上的闹剧像根刺扎在心头——戴蒙·坦格利安的口无遮拦固然可气,但斯壮家族那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更让他生疑。
    尤其是鲍尔文伯爵提到莱昂诺在学城打造链条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忧虑,绝非仅仅是担心儿子的安全那么简单。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壁烛在石缝间投下摇曳的光影。
    厉鬼塔方向传来锁链拖动的声响,或许是守夜的卫兵在巡逻,但那声音拖沓得过分,倒像是有什么重物在地上摩擦。
    戴蒙放轻脚步,靴底踩过百年积尘的石板,激起细微的灰雾。
    通往神木林的小径藏在军械库后方的阴影里。
    月光被號哭塔的残垣切割成碎片,洒在布满青苔的石板路上,像一地碎裂的白银。
    二十亩的围墙在夜色中如同巨兽的肋骨,墙头上丛生的荆棘掛著凝结的夜露,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推开橡木小门时,铰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戴蒙下意识按住剑柄,直到听见小溪潺潺的流水声才鬆开手。
    神木林里瀰漫著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著鱼梁木心树特有的苦涩味道。那条穿林而过的小溪泛著粼粼波光,將心树的影子揉碎在水面上。
    他一步步走近那棵诡异的树。心树的面庞在月光下愈发狰狞,扭曲的嘴咧开到不自然的弧度,两只凹陷的眼窝中仿佛真的燃烧著幽绿的火焰。
    戴蒙伸出手,指尖即將触碰到树皮时,身后突然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夜安,王子殿下。”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了林间的寂静。戴蒙猛地转身,黑火剑已出鞘半寸,月光在剑刃上流淌出冷冽的弧线。
    树影下站著个年轻人,黑袍下摆沾著泥土,左腿不自然地扭曲著,每挪动一步都要拖著脚腕划出半圈轨跡——那標誌性的弯足,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绝不会认错。
    “拉里斯·斯壮。”戴蒙缓缓收回剑,指尖仍停留在剑柄上,“我以为莱昂诺爵士的次子没有出现在宴席,应当是在学城陪伴父亲。”
    “没想到王子殿下竟会知道小人的名號”拉里斯微微躬身,动作因腿脚不便显得有些滑稽,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他拖动著左腿上前两步,黑袍扫过及膝的杂草,“殿下深夜造访神木林,是想听听心树的低语吗?”
    戴蒙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对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上。
    斯壮家族的黑髮在他头上捲曲成团,几缕髮丝垂落在额前,遮住了半边眉毛,却遮不住眼底那股与年龄不符的阴鷙。
    这就是未来那个搅动风云的“弯足”,那个在父兄死后继承赫伦堡,在血龙狂舞中扮演了关键角色的男人。
    “这棵树有很多故事可讲。”拉里斯自顾自地走到心树下,伸出手轻轻抚过树干,“黑心赫伦建造它时,用了三百个河间地俘虏的血来浇灌土壤。伊耿征服时,龙焰將它的祖先烧成焦炭,可第二年春天,新的树苗又从灰烬里钻了出来。”他顿了顿,侧耳倾听般歪著头:“您看这张脸,像不像在笑?有人说它笑的是每一个试图掌控赫伦堡的傻瓜——科何里斯家族被灭门时,树汁染红了整条小溪;哈罗威家的人被梅葛处死那晚,这双眼睛流了整夜的黏液。”
    戴蒙盯著心树眼窝中渗出的暗红汁液,想起未来那曾祖父戴蒙·坦格利安留下的十三道会“流血”的划痕。“你似乎对其他家族的不幸格外津津乐道。”
    “不是不幸,是教训。”拉里斯转过身,瘸腿让他的站姿显得有些歪斜,却莫名透著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斯壮家到我和兄长这代就是在赫伦堡立足的第三代了,靠的不是祈祷,而是记住每一道伤疤。就像这棵树,它把所有的仇恨都刻在脸上,才能活到今天。”
    溪水潺潺流过鹅卵石,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拉里斯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忽然笑了,嘴角咧开的弧度竟与心树的扭曲嘴巴有几分相似:“殿下知道吗?卢卡默叔叔被送去长城的前一夜,也曾在这里对著心树祈祷。”
    戴蒙挑眉:“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想告诉您,”拉里斯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吞没,“斯壮家的人懂得审时度势。就像现在,我知道您需要些能用得上的人,而我恰好需要一个能让我发挥价值的机会。”
    他挺直身体,儘管瘸腿让这个动作显得有些滑稽,眼神却异常郑重:“我愿为您效劳,殿下。无论您需要城堡的密道图,还是三河贵族的隱秘心事,甚至是……一些不方便让御林铁卫知道的小事。”
    戴蒙心中冷笑。果然是条嗅觉敏锐的毒蛇,未出面仅凭个人的猜测和晚宴上的衝突就嗅到了可乘之机。
    他打心底里厌恶这种阴私诡诈的角色,就像厌恶未来那些鼓动他和戴伦反目,却躲在阴影里搬弄是非的谋士。
    但他更清楚,在未来那场血火交织的內战里,光靠龙焰和勇气远远不够。
    “你的价值,不是靠嘴说出来的。”戴蒙背过身,望著小溪对岸摇曳的树影,“君临城的老鼠比卫兵还多,我凭什么相信你比他们更有用?”
    拉里斯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猎人终於等到了猎物上鉤。“殿下英明。”他拖动著瘸腿走到一棵老橡树下,拨开茂密的灌木丛,“我知道您在找什么——那些能改变未来的筹码。正好,我认识一个或许能帮上忙的人。”
    灌木丛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一个黑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是个女子,穿著灰绿色的长裙,乌黑的长髮如瀑布般垂落在腰间,月光洒在发梢上,竟泛不出半点银光,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
    她的面容隱藏在树影里,只能看到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像浸在溪水里的翡翠。
    “亚丽·河文。”拉里斯介绍道,语气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她在这里住了很久,比我父亲年轻时还要久。”
    戴蒙的手猛地按住剑柄。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脑海——未来“独眼”伊蒙德的情妇,那个据说能在火焰中看见幻象的女人,那个在神眼湖狂舞中扮演了诡异角色的森林女巫。
    莱昂诺·斯壮的私生女?哈尔温与拉里斯的奶妈?还是用处女血保持青春的妖女?无论哪种身份,都意味著麻烦。
    亚丽·河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夜色,直刺人心底最隱秘的角落。
    戴蒙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不是因为深夜的冷,而是那种被彻底看穿的不適感,就像赤身裸体站在冰原上。
    就在他准备开口盘问时,女子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带著某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心树的叶子都簌簌作响。
    “欢迎您,来自未来的黑龙。”
    戴蒙的血液瞬间冻结。黑火剑“噌”地出鞘,剑尖直指女子的咽喉,龙钢剑刃在月光下泛著嗜血的寒光。
    贪食者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杀意,在神木林外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震得枝头夜露纷纷坠落。
    拉里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瘸腿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跡。
    亚丽·河文却依旧站在原地,那双翡翠般的绿眸里映著剑刃的寒光,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更深的弧度。
    风突然停了,小溪的流水声、树叶的摩擦声、远处龙的咆哮声,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
    整个神木林只剩下心树那扭曲的面容,以及亚丽·河文那句看似平淡的话语,在戴蒙耳边反覆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