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言情想看一看,他最终的抉择。
    就在这时,杨鹏举那双血红的眼睛,猛地转向了他!
    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怨恨。
    “是你!”他嘶吼著,伸出颤抖的手,直指黎言清,“都是你!”
    “若不是你这野道士横加干涉,若不是你阻拦阿娇和武慕清理那些醒来的人,连州岂会失控到需要重启的地步!”
    “这一次,又是你!搬来了地府的走狗,要將我的连州,再一次毁於一旦!”
    “都是你!!!”
    他发出一声震天怒吼,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狂怒。他一把抄起身旁的长戟,庞大的身躯如同离弦之箭,朝著黎言清,猛地冲了上来,举起长戟便要將这个毁掉他一切的罪魁祸首,斩杀於当场!
    然而,没用。
    黎言清甚至连躲都未曾躲一下。
    就在那锋利的长戟即將触碰到他面门的瞬间,两道身影,一黑一白,就已经將他制服。
    黑无常范无咎只是隨手一挥,一条漆黑的锁魂链便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缠住了杨鹏举的脖颈,猛地向后一勒!
    “呃!”
    杨鹏举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被那锁魂链死死地套住,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无法再前进分毫。
    白无常谢必安则上前一步,从袖中摸出一道幽冥符籙,轻轻地,贴在了他的额头之上。
    杨鹏举身上那股狂暴的鬼气,瞬间便被压制了下去。
    突然,他们身后的镇魂碑,发出了咔嚓一声脆响,一道细微的裂痕,出现在了黝黑的碑身之上!
    紧接著,无数道裂痕,如同蛛网般,迅速地在碑身上蔓延开来!
    一股比之前还要庞大数倍的、由数万亡魂匯成的魂力洪流,正欲从那破碎的碑身之中,疯狂地涌出,灌入杨鹏举的体內!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最后的一搏!
    然而,就在那魂力洪流即將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杨鹏举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疯狂的神色,却忽地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悲哀。
    杨鹏举放弃了,他主动地,切断了自己与那股力量的联繫。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看著那座即將彻底崩碎的镇魂碑,看著那一张张在魂力洪流中浮现的、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那是他的將士,他的子民。
    两行血泪,从他那双早已乾涸的眼眶之中,缓缓地,流了下来。
    看来,直到这最后一刻,他那份想要守护军民的理智,还是战胜了那股想要復仇雪恨的疯狂。
    他,终究,还是没能对他们下手。
    就连黎言清,看著眼前这一幕,心中,也不由得,对他感到了一股由衷的敬佩。
    这个男人,虽然固执,虽然偏激,虽然用错误的方式,构筑了一座虚假的牢笼。
    但他那份想要守护自己子民的赤诚之心,却是真的。
    他,无愧於將军二字。
    --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经过一夜的收割,连州城那数万居民的魂魄,皆被地府阴差尽数拘入法器之中。
    隨著最后一道魂力被抽离,那座矗立在太守府后院的黝黑镇魂碑,发出了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轰然碎裂,化作了漫天齏粉。
    结界,散去了。
    这座沉睡的鬼城,终於在黎明到来之际,恢復了它本来的面貌。
    没有了繁华的街道,没有了安居的百姓。
    这里,只是一座在战火中化为焦土的残骸。
    这里,是一座埋葬了数万忠魂的乱葬岗。
    这里,是一座被天下遗弃的城。
    --
    两位无常与一眾地府鬼差,在离去之前,最后一次清点了生死簿上的名单。
    白无常看著手中的簿册,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上响起。
    “连州城亡魂三万七千二百一十六名,盖已归案。唯独,少了两个魂。”
    祂顿了顿,继续说道:“一魂名为萧倩,其名尚在簿上,只是气息微弱,应还在世间某处游荡。而另一魂……”
    祂的目光,落在了簿册上一个已经彻底暗淡下去的名字上。
    “……名为陈烈者,其名已从簿上消散,神形俱灭了。”
    “而聂差的魂,则会在七天后,自己回归地府,说不定。”
    白无常顿了顿,露出一个笑容。
    “你们还有再会的机会。”
    听到这两个名字,黎言清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外。但当他听到陈烈已经神形俱灭后,心中,还是不由得,泛起了一丝低落。
    他是这座城里,唯一一个,真正死去的魂魄。
    再也不会有来世了。
    而当他听到聂远道还有和他再会的机会时,面色也难掩笑容。
    最后,黎言清对著眾鬼差抱拳一揖,算是谢过祂们此次的相助之恩,祂们回收了聂远道的剑后,便化作一道道黑烟,消失在了天际。
    黎言清没有立刻离去。
    他走到太守府的门外,守在了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道士身边。
    一直等到他悠悠转醒。
    --
    清风睁开眼,看著眼前这片满目疮痍的废墟,看著那灰白色的天空,他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此时,天空之中,乌云已至。
    豆大的雨点,毫无徵兆地,从天而降,砸在这片焦土之上,溅起一圈圈小小的尘埃。
    清风缓缓地站起身,仰起头,任由那冰冷的雨水,冲刷著自己的脸颊。
    他笑了。
    笑著笑著,便哭了。
    那哭声,初时还只是压抑的呜咽,最终,却化作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等到他哭够了,笑够了,他才弯下腰,拾起了那柄掉落在地上的道剑。
    黎言清看著他,问道:“还要再打吗?”
    清风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他提著剑,转过身,朝著城外的一个山头,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黎言清沉默了片刻,也跟了上去。
    --
    山头,是一座早已荒废的乱葬岗。
    清风走到一座孤零零的、没有墓碑的土坟前,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著坟上的泥土,仿佛在抚摸著爱人的脸颊。
    然后,他才终於,缓缓地开了口。
    “自我下山,阿娇,是我头一次,遇见的女鬼。”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黎言清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日夜里,我见她墓碑歪倒,於心不忍,便上前扶正,又为她烧了些纸钱。这,便是我们结缘的开始。”
    他又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与追忆。
    “阿娇,是个善良的女孩。虽然初见之时,我虽是被她魅惑,失了心神。但是,后来,我是自愿的。在听闻了岳父的经歷之后,我便想著,一定要帮他们,守住这座城,守住这个家。”
    他说著,抬起头,看向那灰濛濛的天空,任由雨水,混著泪水,从脸上滑落。
    “那么,之后,”黎言清看著他,轻声问道,“寧道友,你还要做什么?”
    “不要再叫我道友了。”清风摇了摇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我不配,再称『道』了。”
    “清风,已经隨著连州城,一同死了。”
    “我现在,只是寧崖。”
    “阿娇已不在我身边,这生死存亡,於我而言,早已毫无意义。”
    黎言清已经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还有什么,需要贫道帮忙的吗?”
    寧崖从怀中,摸出了一个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个由一黑一白两块美玉雕琢而成的,太极阴阳鱼。
    “此去往西八百里,有座道观,名为『白玉楼』。”他说道,“劳烦道长,將此阴阳鱼,还於我师父归源道人。”
    “就说,弟子寧崖道心不稳,已无顏再面见眾师长,给师门,丟脸了。”
    黎言清接过那枚尚玉佩,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寧崖看著他,脸上露出了一个解脱的笑容。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早已被鲜血和泥土浸透的道袍,对著黎言清,双手作揖,深深一拜。
    “寧崖,拜谢道长。”
    黎言清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只听得噗嗤一声。
    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紧接著,是身体倒地的声音。
    --
    五日后
    黎言清终於找到个村子,从里打来了几壶烈酒。他提著酒,找到了那棵高大的松树。
    树下,是他亲手为聂远道堆起的小小土坟。
    他盘腿坐下,將其中一壶酒的封泥拍开,浓郁的酒香瞬间在清冷的山风中瀰漫开来。
    然后將半壶酒,缓缓地洒在了坟前的泥土之上。
    酒液渗入,仿佛在滋润著某个嗜酒如命的魂。
    “聂秀才,”他看著那座孤坟,陪他说了会儿话,声音很轻,“地府那边,还没来接你吗?动作可真够慢的。不过也好,省得你回去又得加班儿,这下应该真成阴差了吧,我告诉你嗷,我驱神你可要来啊,哈哈。”
    他说著,將剩下那半壶酒放在了坟前,但自己,却一口也没喝。
    接著他起身,提著另一壶酒,去了另一处地方。
    那是城外的乱葬岗。
    黎言清找到了寧崖自尽的地方。
    之前,他將寧崖的尸身,与那座没有墓碑的孤坟,合葬在了一起,顺带重新立了块碑。
    这,就是杨娇和寧崖的新的合墓。
    黎言清將那壶酒,也尽数洒在了这座新的合葬坟前。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去了。
    至於食神的庙,只能之后再说了。
    这附近没什么大的城池,也聚不起多少香火。等下次再来此地,定要为祂寻一座繁华的大城,立一间像样的庙宇,让祂日日,享受那真正的人间烟火。
    做完这一切,黎言清才感觉,自己与这座城的因果了结了。
    他背起行囊,正准备踏上新的旅程。
    忽地,怀中的《妖魔录》,传来一阵异动。
    黎言清將那本书册取出,只见书页无风自动,迅速地翻到了鬼將的那一页。
    纸页之上,那原本栩栩如生的鬼將图像,已然变得暗淡。
    而在那图像之下,缓缓地,浮现出了一个古朴的篆字。
    “渡”。
    字跡一现,黎言清便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庞大而又晦涩的知识与咒语,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之中。
    最终,这股信息洪流,匯集成了一个新的词语。
    “脱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