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政府办公室里。丁义珍坐在桌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屏幕上是一份不到三页的匯报提纲,標题写著《关於开闢北极圈食品供应通道的可行性分析》。
    他把最后一行数据核对完,顺手点了列印。
    印表机嗡嗡响起来,吐出一张张纸。他盯著“运输成本测算”那一页,目光落在“甫光船队可直达楚科奇海域”这行字上,拿起红笔,重重加粗了一遍。
    王大陆昨晚说的话还在他耳边打转——“甫光叔的船队……真能进北极?”
    这话问得实在,也问得扎心。不是不信,是怕信了,却走不到头。
    他把材料装进文件夹,夹在腋下,走出门时天光已亮。镇口那棵老槐树下,停著他那辆旧桑塔纳,车漆斑驳,但发动机一打就著,像一头老牛,脾气倔,但靠得住。
    “去省城?”司机老陈搓著手问。
    “嗯,去见见老师。”丁义珍繫上安全带,“高育良。”
    车子顛簸著上了高速,窗外的田野飞快后退。
    丁义珍靠在椅背上,闭眼回想高育良上课的样子——背著手在讲台上来回走,突然停下,指著某个学生:“你说,政策不是空中楼阁,是地里的根,扎得深,才能长得出树来。”
    那会儿他觉得老头儿囉嗦,现在听来,句句是金。
    到了汉东大学家属区,门卫果然拦车。老陈刚要解释,丁义珍摇下车窗,递上一张手写的便条:“丁义珍,高老师的学生,约了高老师谈点事。”
    门卫犹豫了一下,打了个电话,点头放行。
    高育良住的是老式红砖楼,三楼,没电梯。丁义珍拎著文件夹爬上去,敲门。
    开门的是个高启强,今天他穿著件灰夹克,眼神里藏著点犹豫。
    “丁书记来了!快请进”
    “哎呀,今天老高也在呀,看你这表情是与心事?”
    “哦,义珍来了。”屋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进来吧,启强,让开道。”
    高育良坐在书房的藤椅上,穿著件旧毛衣,手里捏著本《资治通鑑》。他抬眼看了看丁义珍,又瞥了瞥他手里的文件夹,嘴角一挑:“还带作业来?”
    “不是作业,是提案。”丁义珍把文件夹放在茶几上,拉开椅子坐下,“想请您看看,我能不能干一件『出格』的事。”
    高育良放下书,端起茶杯吹了口气:“说说看,多『格』?”
    丁义珍打开文件夹,一页页讲起来。从北极驻点人员的物资短缺清单,到青山镇食品厂的閒置產能,再到运费模擬和利润模型,条理清晰,数据扎实。
    高育良听著,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著,一声不吭。
    讲完,丁义珍合上文件夹,直视老师:“我不求批文,也不求政策特批,就想找个机会——让市场自己走一遭,看这条路通不通。”
    高育良沉默了几秒,忽然问:“你爸知道这事吗?”
    丁义珍一顿。
    他知道这问题的分量。他爸不只是首富,还是那种“国家有事就冒出来”的人。一旦牵扯进去,事情就不再是“创业”,而是“战略布局”。
    “还没告诉他。”丁义珍坦然道,“我想先试试,靠自己能不能把门推开一条缝。”
    高育良盯著他看了两秒,忽然笑了:“你小子,跟你爸一个毛病——嘴上说小打小闹,心里想的全是大事。”
    他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高启强:“启强,你也听听,这叫『基层智慧』。不是靠关係,不是靠背景,是靠数据说话。”
    高启强点点头,走过来坐下,拿起那份材料翻了翻,眉头微皱:“北极……那边真能销这么多货?而且运输,冰层、航线、海关,哪个环节出问题,整船货都得搭进去。”
    “风险当然有。”丁义珍点头,“但国內厂子机器都快锈死了,工人一个月拿不到全工资。不出去,是慢性死;出去,至少还有条活路。”
    高启强没说话,手指在“运输成本”那一栏上轻轻划过。
    高育良看著他,忽然说:“你记得你爸当年为啥从住建局辞职下海吗?”
    高启强抬头。
    “他说,『国家建大楼,也得有人修小路。光有大政策,没人去试,路还是泥巴地。』”高育良顿了顿,“你现在在建工集团,年薪六万,有房补,稳当。可你真觉得,那是你这辈子该走的路?”
    房间里安静下来。
    高启强低头看著材料,手指无意识地碰了下茶杯。
    杯子歪了,水洒出来,顺著桌面漫开,正好盖住了“风险等级”那一栏。
    他愣了一下,没去擦。
    丁义珍也没动,就看著那摊水慢慢渗进纸里,把字跡晕成一片模糊。
    “大伯。”高启强终於开口,声音低但稳,“我也想出来单干,可资金问题怎么解决?”
    高育良没立刻回答,而是看向丁义珍:“你打算怎么干?资金、渠道、团队,都有了?”
    “资金在找,渠道靠甫光叔的船队,团队……”丁义珍看著高启强,“就靠他了。老高能力方面真没问题。他要是愿意,咱们一起搭个架子,先试一单。”
    高育良缓缓点头:“行。我这些年还有些积蓄,至於剩下的缺口我来办。但丑话说前头——这事儿要是砸了,別赖我没提醒你。”
    “不赖。”丁义珍笑了,“成不成,都是我自己走的路。”
    高启强站起身,把湿了的文件夹合上,轻轻放在茶几上。
    “我回去就写辞职报告。”丁义珍伸出手。
    高启强迟疑了一瞬,握住。
    两只手握在一起,没说什么豪言壮语,但那一下,像是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钉死了。
    高育良看著他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忽然说:“你们知道为什么我当年坚持留你们这些基层出身的学生?”
    两人看向他。
    “因为你们不怕脏手。”他放下杯子,“上面的人谈战略,下面的人得挖渠。渠通了,水才流得动。”
    丁义珍点头,收起文件夹,站起身:“那我们先走了,还得赶回镇上。”
    高启强跟著起身,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大伯,那船……真能进北极?”
    高育良没回答,只是从书架上抽出一张泛黄的海图,扔给他。
    高启强接住,展开一看,上面用红笔画了条航线,从香江出发,穿过白令海峡,直插楚科奇海,终点標著一个小小的“补给点”。
    航线旁边,有一行小字:
    “冰再厚,也挡不住要吃饭的人。”